第六十三章《火光之色》(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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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拂晓时分起,弗拉迪就坐到了车窗前,用波兰语语法中的最高级表达竭力称赞了一番实际上一点儿都没有什么壮观气派的沿途风景。这之后,火车在铁轨上辛勤晃荡了半个小时,然后驶入了一个烟雾腾腾、人满为患的车站。 索朗日从一份电报中得知,保尔将不再由他“亲爱的妈妈”,而是由一个保姆陪同前来。她立即就改变了她的计划,原本说定要在萨沃王子酒店的客厅中等他们,现在她决定,亲自前往火车站迎接她的客人。
加里纳托在意大利的出场,在报刊上刮起了一阵小小的旋风,尤其因为,在那些歌剧明星的重大传统中,她既不吝啬,也不任性行为,更不会缺少情感表白。她早就宣布她要去米兰火车站,但她把她客人的身份炒作成了一个巨大的奥秘。记者与摄影师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新的爱情故事,不过并没有人会真正相信这一点。
索朗日近两年里又胖了不少,她走路很慢很慢。但无论是她的嗓音,还是她的表演才华,都没有受到体重影响,这一点很是惊人,她甚至还唱得越来越好了,真正成熟了,人们会这样说,她达到了艺术的顶峰。
就这样,她在一大群记者的簇拥下离开了宾馆。在车站,工作人员排成了人墙,专门夹道欢迎她。火车到站时,她站在月台上,全身披挂着一层白色的珠罗纱,头戴一顶大帽子,笼罩在一片蓝莹莹的、浓密的、庄严呆板的烟雾中,相当不错地体现出了歇斯底里女子的理想典型,人们拍下很漂亮的照片。首先是保尔下车,被弗拉迪抱在怀里,然后,他被安放到了轮椅中,这一切激起了众人的一片叹声,闪光灯频频亮起,砰砰直响。保尔微笑着露出了牙齿,我想,这还真的是人们为他保留下的处于如此幸福状态中的唯一形象。索朗日跪下来,索朗日笨重地前行,拉着他那个匹诺曹的小手……当天晚上起,这些照片就会出现在报刊的头版,缺乏远见的公众一窝蜂地拥向斯卡拉剧院订座,黑市上已经有人在高价倒卖戏票,价钱高得令人咋舌。
酒店中,保尔拥有一个套间,其中的一道门跟弗拉迪房间的门相通,弗拉迪连连发出惊讶的赞叹声。这个年轻的波兰女子看到侍者送来了一顿特殊的饭菜,还配有香槟酒,早已目瞪口呆,赶忙为侍者送上不无煽动性的微笑,而不到一个钟头,这一爱笑名声已传遍了整个宾馆。
几分钟后,这样一队人在豪华大酒店餐厅中的出现引起了轰动,在那里,索朗日用一个很随意的动作,否定了早先按她的意愿订好的餐厅正中央的位子,而是选择了最边上的桌子。就在巨大的镜子边上,很隐蔽,很不起眼的一张小桌子,就是说,在那里拍的照片,会有更漂亮的效果。
索朗日吃得极其优雅,但她胃口大得吓人,仅仅一顿饭就吃下了海量的食物,因此,午餐持续了相当长时间,以至于她下午没做什么别的,只是好好地睡了一个助消化的午觉。这其实也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然后,她会在观众入场前的一个半钟头,前往她晚上登台演出的大厅。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单独相处。
保尔结巴得很少,索朗日则始终保持微笑。他们谈歌剧,谈旅行。她回顾她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尽管她诞生在帕尔马,母亲是意大利人)的那一段童年,谈她的父亲,位于莱尔玛山谷中的一家秘鲁种马场的场主,谈她自己不甚起眼的职业开端,十三岁时在圣罗莎小小的大厅中,也正是在那里,她当天晚上就收到了四家人的求婚。
保尔如在梦中,倾听了这番忏悔。因为他在图书馆里泡了很长时间,寻找过相关的文献资料,很自然地成了少数几个对她了如指掌的人,他知道,索朗日·加里纳托原名贝娜黛特·特拉维耶,出生于法国的多勒(汝拉省),是一个酗酒成性的养路工的最小女儿,出生时父亲被囚禁在贝藏松,而她,因家庭暴力而提早出生了三个月。
保尔很严肃地瞧着她。从第一瞥起,他就在她身上发现了巨大的忧伤,这是他在她的唱腔录音中始终都能感觉到的。索朗日是一个忧伤的女人,这让他的心揪得很紧很紧。在这次对索朗日产生了如此影响的午餐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谁都永远不得而知。对她所扮演的保留剧目中人物的悲惨命运的追忆,是否会进入她自己的生活中去,引起剧烈的反响呢?与这个歌迷小男孩的见面是否让她感觉到了自从莫里斯·葛朗台去世之后自身情感上的荒漠?宿命论与不公平的情感是否在这个被困于轮椅上的孩子面前彻底压垮了她?真的该弄弄明白了。人们所知道的一切就是,这天晚上,在排练过程中,她实在无法站立足够长的时间,她始终是坐着歌唱的。她已经再也无法站立起来了。
斯卡拉歌剧院的经理慌了神,赶来舞台上打听她的情况。鲜花,她只这样说了一句。人们送来了一大堆花束和花篮,还有一些柱座,一些柱子。
当大幕徐徐拉开时,听众看到她坐在舞台上,直挺挺的,在一把稍稍垫高了的椅子上。而这个起到了增高作用的道具,被一块绸缎遮得看不出来,而且,她的周围是一片由绚丽的花卉与茂密的草木构成的布景,简直可以说,她就是在一个植物园中歌唱。
她还打乱了节目单的顺序,而以往,她是从来都不改动一丝一毫的。一开始她以一种令人心碎的嗓音,来了一段无伴奏独唱,就像她之前在巴黎的那次演唱会一样,唱的是《世界的荣耀》的序曲:
我亲爱的爱人,
我们又在一起了,在宫殿的废墟中,
曾经在这里,我们第一次彼此见面……
而就在保尔在斯卡拉大剧院的大厅中听到莫里斯·葛朗台的歌剧最开头几个音符的那一刻,巴黎时间十九点三十分,他母亲读到了《巴黎晚报》上那篇文章的标题:
罗马尼亚王国拒绝提供帮助
给提出请求的石油联合集团
它对法兰西国家的紧急呼吁充耳不闻。
玛德莱娜匆匆浏览了一遍文章,但她没弄明白,词语在拒绝她。
她必须好好读上一刻钟多的时间,才能钻破这一信息的脉石,最终让自己相信,与所有人曾经希望的正好相反,她资产的相当一部分刚刚已经化为了灰烬。
蕾昂丝,无疑已经倾家荡产,始终没有露面。玛德莱娜没能止住眼泪,看来,她也无法给蕾昂丝什么安慰。假如她自己也那么伤感的话,她又能给她的朋友什么样的鼓励呢?
她始终无法想象,这一破产在她的生活中究竟具体意味着什么。再也没那么多手下人了?是的,毫无疑问。至于其他,她必须放弃一些什么呢,她的生活本来就没有任何太过分的地方!人们不会在损失了自己的一大部分收入之后而丝毫不受影响的,应该要采取一些措施,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措施呢?这一切实在太模糊。想一想保尔倒是还能帮她集中一下她的勇气。必须勇敢地面对现实。她打电话找古斯塔夫·茹贝尔。得知他刚刚离开银行的办公室。她便赶紧换装,让司机备车。
她带上了那份《巴黎晚报》。在汽车里的微光中,文章标题的字号似乎变得大了一倍,威胁也大了一倍。在塞纳河滨河街那边堵车的时候,她又重读了一下那些文章,它们全都残忍地提及了这家企业所经历的证券方面的欣快症。
她的目光突然停在了另外一篇文章的标题上:
在伊拉克,一个油田被发现
规模极其巨大
当它的证券被一家法国金融机构大规模地买下时,股票一下子损失了百分之八十的价值,而现在,该机构将在一个很短的期限中,实现巴黎证券交易所历史上最强的一次增值。
这样的话,茹贝尔是有道理的。玛德莱娜惊骇万分。
米兰斯卡拉大剧院的舞台上,灯光渐渐转弱,染上了一种淡淡的赭石色。索朗日把自己握紧的双拳放到胸前。
您被何等的嫉妒攫住?
我们所处的废墟,
就是我们尚剩下的
一切吗?
古斯塔夫下楼来,神态平静,身子僵硬。他趿拉着一双彩色的拖鞋,穿一件室内的便装,袖口和领子上饰有绸条,像是一个丈夫。
玛德莱娜没有向他问好,她嗓子发紧。只须瞧一瞧古斯塔夫那高大的身材,瞧一瞧这冷静而又逼人的、既无敌意又无同情的浅蓝色目光,你就能够明白,他们之间关系的决定性一页刚刚已经翻了过去。
“这么说,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她猛地问道。
“我怕是没有了,玛德莱娜……”
她咽下了一口唾沫。
“我拥有的财产的最基本部分,都投到了那里,不是吗?但是……这还不是全部!您构建的整个资产配备中,百分之五十的股票是其他企业的,不是吗?”
她带着人们反复灌输给她的那种阶级权威的口吻,问了这个问题,但是,这一权威,在眼下的境况中,其实很不管用。
“确实如此,玛德莱娜,但是……”
“但是什么?……”
“那些企业,大多数,都是在相同领域中彼此有关联的,一些分包商,一些供应商,一些客户……”
“我拥有不少国家的证券呢。英格兰的、美国的、意大利的……罗马尼亚政府根本无法管理外国事务,这一点我知道!”
“这些外国企业,玛德莱娜,全都属于石油领域。它们也一样,在未来的日子里,都将走向没落。”
“那我损失了多少?我还剩下什么,古斯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