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天上再见》(9) - 天上再见三部曲 - 皮耶尔·勒迈特 - 科幻灵异小说 - 30读书

第九章《天上再见》(9)

这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喧闹。在这里,成百上千的士兵走过来,又走过去,他们来到这里,从早到晚地留在这里,堆积成一种无可名状的混沌状态。复员事务办理中心被挤得几乎水泄不通,人们必须做大量的疏通工作,先弄出去几百人再说,但是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每天都有不同的命令下达并发出,机构也在不停地变化。士兵们疲惫不堪,满脸不高兴,到处打听着消息,消息却迟迟不来,不一会儿,突然爆发出一声叫喊,如同一股高高的涌浪,几乎就是一声威胁。几个下级军官大步穿过人群,用一种疲惫的口吻,回答着不知道是谁抛出的问题:“我也不比您知道得更多,您让我说什么好呢!”就在这时候,几记哨子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愤怒的情绪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原来是一个家伙在破口大骂,那边尽头,人们只听见,“文件吗?他妈的,什么文件?”接着,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嗯,怎么回事,军人证吗?”出于本能,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胸前的衣兜或者屁股后的裤兜,彼此送去疑问的目光,“我们在这里都等了四个钟头了,真他妈受够了!”“你就别抱怨啦,我都已经等了三天啦!”另一个人问道:“你倒是跟我说说,你这双半筒靴是怎么弄到的?”不过,看起来,现在只剩下大号的了。“那么,我们怎么办呢?”一个家伙激动起来。然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上等兵,而他对一位上尉说话时,语气随便得就像是在对一个雇员说话。他实在是火冒三丈,重复道:“嗯,我们怎么办呢?”那军官埋头查看他手中的单子,在一些名字上打钩。上等兵火气熄不下来,来回地调转脚跟踱步,嘴里则嘟囔着叫人根本就听不懂的话语,除了一个词:“浑蛋……”上尉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他红着脸,他的手颤抖着,但是,周围有那么多人,这些话早已飘到了人群中,像泡沫那样消失了,在那边,已经有两个家伙争吵了起来,甚至拔出拳头,打在对方的肩上。第一个人嚷嚷道:“这是我的短军衣,我跟你说了。”另一个则说:“他妈的,缺的也就是这个啦!”但他还是立即松了手,走掉了,他已经尝试了一把,他还将再开始。这样的偷窃行为,可并不少见,每天都有,恐怕该为这个开辟一个特别办公室,一个专门负责索赔的办公室,你或许会想,这不可能吧?这正是那些排队打汤的小伙子心中所想的。汤是温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人们理解不了,咖啡是热的,菜汤是凉的。至于其他时间,当他们不用排队时,他们就四处打听消息。(“可是,去马孔的火车,明明就标得清清楚楚的!”一个家伙这么说。“当然是的,它已经标明了,只不过它不在那里,你到底想让我对你说什么呢!”)

昨天,终于有一列火车出发去了巴黎,四十七节车厢,本来可运输一千五百人,结果挤上去了两千多人,得好好瞧一瞧,挤得都跟沙丁鱼一样,但人们都很高兴。好些玻璃被挤碎了,一些军官赶到,谈到了“损坏公物”的问题,一些士兵不得不下了车,列车在原本晚点了十个钟头的基础上,又多晚点了一个钟头。最终,列车总算开动了,到处响起一片骂声,上车走得了的人骂,下了车没能离开的人也骂。等到广阔的平原上只剩下了丝丝缕缕的烟雾,人们早已列队向前,寻找着一道熟悉的目光,打探种种消息,重新提出同样的问题,哪一支部队要全部复员,事情得按照什么顺序来?上天啊,这里到底有没有管事的人啊?当然有啦,但是,管什么事的呢?谁都不明白任何什么事。人们只能等。有一半士兵席地而睡,裹在军大衣中,在战壕里,每人占有的位置可能还要更大一些呢。好了,这跟在战壕中可不太好比较,在这里,如果说没有了老鼠,那虱子依然还是存在的,因为那些小虫子是随人带过来的。“我们给家人写信,甚至都无法告诉他们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一个士兵发着牢骚,那是个老兵,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一道黯淡的目光,他不停地抱怨,让人感到一种听天由命的无奈。人们认为会临时增加一列火车,果真也来了一趟列车,但是,它不仅没有捎走等在那里的三百二十名士兵,反而还多捎来了二百人,都是新来的,人们再也不知道该把他们往哪里放。  随军神父试图穿越拉得很长很长的士兵队列,却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他的那杯咖啡有一半都洒到了地上,一个小个子士兵冲他眨了眨眼:“我说,上帝待您可是不太友善啊!”说完就大笑起来。神父咬紧了牙关,试图在一条长椅上找个空位子坐下来,看起来,他们还将运来另一些长椅,但究竟什么时候来,那可就没人知道了。等待期间,已经在那里的长椅被一抢而空。神父找到了一个位子,因为小伙子们都往紧里挤了挤,倘若来的是一位军官的话,那就没这样的好运了,但是,一个神父嘛……

拥挤的人群,对阿尔贝的焦虑可不是一件好事。一天二十四小时中,他没有一刻不紧张的。人们根本就找不到一个能好好待着,而不受到别人从左面或右面来的拥挤的地方。嘈杂与喧闹可怕地骚扰着他,钻进他的脑袋瓜,他不停地惊跳着,一大半的时间都用来无谓地来回转身了。有时候,就如同舱口合上,人群的声响突然从他的周围消失,而代之以一些低沉的窒息般的回声,像是从泥土底下听到的炮弹爆炸声。

自从那一次发现普拉代勒上尉以来,他现在越来越经常地能在大厅的最里面碰上他。他两腿分开站立,双手背在身后,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就这样,他十分严肃地观望着这一可怜兮兮的景象,他的那副模样,似乎别人的平庸让他有些伤感,但伤害不了他。重新想到他的时候,阿尔贝抬起了眼睛,注视着身边的那群士兵,心中顿生出一种焦虑来。他不愿意对爱德华说到这些,说到普拉代勒上尉,使他感觉到此人无处不在,就像一个邪恶的精灵,总是在什么地方悠然飘荡,就在近处,随时准备着要向他袭来。

你说得有理,人毕竟还是自私的。瞧瞧,我的信写得有多么乱……

“阿尔贝!”

你看吧,这是因为,我们的脑子全都想得过于错综复杂。当人们……

“阿尔贝,哦,真他妈的!”

下士长很愤怒,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一边摇晃他,一边为他指着告示牌。阿尔贝赶紧把他那些零散的纸张叠起来,胡乱地收拾好他的个人物品,手里紧捏着相关文件,从那一大群士兵的中间跑过,只见他们全都排着队,久久伫立在那里。

“你看起来不太像这照片上的人嘛……”

这个宪兵有四十多岁了(圆圆的啤酒肚,很胖,胖得叫人直纳闷,在这四年期间,他是如何吃成这个样子的),既自满自足,又满腹狐疑。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所谓的责任感,是一种季节性的玩意儿。比如说,自从停战以来,这样一种品质就比之前更为常见。此外,阿尔贝也确实是一个很容易得手的猎物,不怎么好斗,一心只想回家,一心只想睡觉。

“阿尔贝·马亚尔……”宪兵重复道,同时仔细看了一遍军人证。

差一点,他就要把它看透了。很明显,他有些怀疑,不住地打量着阿尔贝的脸,坚定地巩固着他的判断:“不像照片里的人。”不过,照片已经是整整四年之前拍的,有些褪色,有些陈旧……恰好,阿尔贝心里想,对一个像我这样的憔悴褪色、陈旧衰退的家伙,倒是不会有太大偏差的。但是,眼前的这个检查者,他可不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如今这年头,骗子实在太多,诈钱的,骗财的,屡见不鲜。他点了点头,一遍又一遍地来回对照着瞧那文件和阿尔贝的脸。

“这是早先的一张照片。”阿尔贝大着胆子说。

士兵的脸在官员的眼中显得有多么可疑,“早先”这一概念在他看来就有多么明确。对所有人而言,“早先”都是一个绝对清澈透明的主意。话虽如此,实则不然。

“好的,我说,”他接着说,“‘阿尔贝·马亚尔’,我没意见,我,但是,说到马亚尔这个姓,我现在已经碰到了两个。”

“这么说,名叫‘阿尔贝’的马亚尔,您真的碰上了两个吗?”

“不是的,只是‘a.马亚尔’,而这个‘a’,有可能就是阿尔贝。”

宪兵对这一推论表现得相当自豪,这充分体现出了他思维的精致,细致入微。

“是的,”阿尔贝说,“那也可以说阿尔弗雷德,或者安德烈,或者阿尔西德。”

宪兵抬头向上瞧了瞧他,像一只肥猫那样眯起了眼睛。

“那为什么就不会是阿尔贝呢?”

显而易见。对这样一个坚实的假设,阿尔贝还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

“那么,另一个马亚尔,他又在哪里呢?”他问道。

“哎,这才是问题所在:他前天就离开了。”

“您连他的名字都没有问到,就这么让他走了吗?”

宪兵闭上眼睛,还需要解释那么简单的问题,这可有些强人所难了。

“我们当时记下了他的名字,但记下的名字现在不再留在这里了,那些文件材料昨天已经送去巴黎了。对那些已经离开的人,我这里只有这本登记册,喏,就在这里(他伸出一根手指头,不容置辩地指着姓名这一栏),就是‘a.马亚尔’。”

“假如找不到文件的话,我是不是还得留在这里,一个人继续打仗呢?”

“留下来的只会是我,”那宪兵继续道,“我倒是可以让你走。但是,那样的话,我会挨骂的,你明白吗……我会挨骂的,你懂吗?假如我登记错了一个人,谁来负这个责任呢,只能是我本人!你想象不到,想来揩油的钻空子者会有多少!眼下这时光,你说你丢失了证件,我上哪里去给你检查,简直让人发疯!假如要数一数所有那些丢失退伍军人证明,想来第二次讨要抚恤金的家伙……”

“真的有这么严重吗?”阿尔贝问道。

宪兵皱起了眉头,仿佛他突然明白到他面前站立着的是一个布尔什维克党人。

“拍了这张照片之后,我在索姆河战役中负了伤,”阿尔贝解释说,想平息一下可能会起来的争执,“兴许正是因为这个,照片上的……”

那宪兵,一味只想着自己需要充分发挥自身的英明远见,便一遍又一遍地仔细端详那张照片与那一张脸,而且越来越快地来回对照,到最后,他终于宣布一声:“的确有可能。”然而人们还是觉得,这笔账有点儿对不上。身后,其他的士兵开始不耐烦起来。已经能听到一些抱怨,一开始还有些腼腆,但很快地就变成了一片闹哄哄……

“有什么问题吗?”

突然传来的这一嗓音把阿尔贝钉在了原地,因为它散发出一阵阵否定性的声波,就如有一股恶毒之流汹涌袭来。在他的视野中,一开始他只分辨出一条军皮带。他感觉自己开始战栗起来。千万不要尿裤子啊。

“啊,这是因为……”宪兵说着,递上了那份军人证。

阿尔贝终于抬起了头,发现了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明亮而又犀利的目光,像是一把猛刺过来的匕首。始终是那样的一种褐色,跟他身上所有那些毛发一样,那是一种疯狂的气场。普拉代勒一把抓过军人证,同时不停地盯着阿尔贝瞧。

“‘a.马亚尔’,我这里有了两个,”宪兵继续说,“而这照片让我有些疑虑……”

普拉代勒一直没有瞧那个证件。阿尔贝低下了眼睛,瞧着自己的鞋。这有些不由自主,他实在无法忍受面前的这道目光。再这样过五分钟的话,一滴眼泪恐怕就要从他的眼角落下来了。

“这一个,我是认识的……”普拉代勒开口说道,“我跟他非常熟悉。”

“啊,真的吗?”宪兵不无疑惑地说。

“他确实就是阿尔贝·马亚尔……”

普拉代勒的话说得是那么慢,就仿佛他把自己的全身重量都压在了每一个音节上。

“……这一点上,毫无疑问。”

上尉的到来让所有人在一瞬间里安静了下来。士兵们全都不吭声了,仿佛他们全被日食给惊得目瞪口呆。他在散发出一种气息,他身上有一种探长沙威[22]一样的东西,这个普拉代勒,他让你不寒而栗。在地狱中,一度会有一些守卫,也长着这样的一颗脑袋。

在跟你说之前,我曾经有过犹豫,但我还是决定告诉你:我有a.p.的消息了。你可能怎么猜都猜不到的:他晋升为上尉了!如此说,在战争中,当一个恶棍总比当一个士兵强。他就在这里,在复员事务中心领导着一个部门。要知道,看到他在这里我有多么惊讶……你想象不到,又一次碰上他之后我都做了一些什么梦。

“我们不是彼此认识的吗,士兵阿尔贝·马亚尔?”

阿尔贝终于又把头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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