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天上再见》(10) - 天上再见三部曲 - 皮耶尔·勒迈特 - 科幻灵异小说 - 30读书

第十章《天上再见》(10)

我向你坦言,我实在抱歉不得不再一次回到这一点上……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知道你对此确信无疑。有时候,人们会在愤怒中、失望中、悲伤中冒冒失失做出决定,那是因为我们的激情最终占了上风,你知道我想说的意思吧。我不知道我们现在究竟应该怎么做,但是,总归,我们会找到办法……我们在一个方向上所做的,我们在另一个方向应该也能再做。我并不想过多地影响你,但是我请求你做到这一点:想想你的父母。我敢肯定,假如他们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仍然还会像以前那样地爱你,甚至还会更爱。你父亲应该是个十分勇敢十分诚实的人,你想象一下,知道你还活在人间,他会有多么快乐。我真的不想影响你的想法。无论如何,一切都将会像你所愿意的那样,反正,在我看来,那毕竟还得仔细地掂量。你为我画过你姐姐玛德莱娜的像,那是一个可爱的年轻姑娘,你得好好地想一想,她得知你死亡的消息后会有多么难过,而今天你还活着,对于她,又会是何等的奇迹……  写这样的东西一点儿用都没有。人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些信会在什么时候被送到,它们可能要在路上走两个星期,甚至四个星期。总之,骰子已掷,大局已定。阿尔贝只为他一个人写这样的东西。他并不后悔帮爱德华改换了身份,但他若是不把一切进行到底,那他将无法具体地想象可能发生的悲惨的后果。他席地而卧,裹在他的军大衣中辗转反侧。

夜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那里辗转反侧,焦虑,不安,根本睡不着。

在他的梦里,有人挖掘出了一具尸体,而玛德莱娜·佩里顾立即就看出来,那不是她兄弟的遗体,他实在有些太高,要不就是太矮,有时,他有着一张立即就能被人辨认出来的脸,那是一个很老的老兵;有时,人们挖出来一个战士,连同一匹死马的脑袋。年轻姑娘抓住他的胳膊问道:“您把我弟弟怎么啦?”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还在一边添油加醋,很显然,他的眼睛发出一种如此明亮的蓝光,像一把火炬照亮了阿尔贝的脸。他的嗓音就是莫里厄将军的那个嗓音。“没错,这个!”他吼道,“您说说,您到底把这位兄弟怎么啦,士兵马亚尔?”

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噩梦中,他猛地惊醒过来,一看天,才是凌晨时分,离天亮还早着呢。

这一时刻,整个营地的人或几乎所有人都在熟睡中,阿尔贝搅动他的种种想法,伴随着大厅中的黑暗,战友们沉重的呼吸声,以及打在屋顶上的雨滴声,这些想法变得越来越黑暗,一分钟比一分钟更黑暗、更忧郁、更具威胁。迄今为止他所做的一切,他全都不后悔,但是他无法走得更远了。这个年轻女郎的形象,她那双小手不断地揉搓他那封满篇谎言的信的动作,不断来到他的脑海之中。他在这方面的所作所为,难道真的很有人性吗?但是,还有没有可能挽救那一切?他有很多理由要去这样做,也有同样多的理由不去做。因为,他心里想着,说到底,我现在可不想去挖掘一些尸体,以求掩盖住一个出于善良意愿才撒下的谎言!或者,那是出于懦弱才撒下的谎言,反正都是同一回事。但是,假如我不去挖出尸体来,假如我揭开整个事情的秘密,我就会被控告。他不知道他是在冒一种什么样的险,他只知道此事后果很严重,无论如何,都会导致可怕的结局。

当天终于放亮时,他始终还没有做出快刀斩乱麻的决定来,只是不断地把彻底摆脱这一可怕的两难境地的时机推向更晚。

让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的,是他肋骨上挨着的一记脚踢。他被踢得有些发蒙,立即坐起身子来。整个大厅已经充满了喧闹声、忙乱声,阿尔贝瞧了瞧自己的身边,正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无法一下子回过神来,但他立即就看到了普拉代勒那张严肃的脸、那道尖锐的目光,上尉仿佛从天而降,就站立在离阿尔贝自己的脸只有几厘米的地方。

那军官久久地死盯住他,然后发出一记泄劲的叹息,给了他一记耳光。阿尔贝本能地用手护了一下脸。普拉代勒微微一笑。开心的笑,不怀好意。

“我说,士兵马亚尔,我们可是听说了一些漂亮事啦!您的战友爱德华·佩里顾死了?您可知道,这是令人震惊的一击啊!因为上一次我还见到他……”

他皱起了眉头,就仿佛他在回忆中做着深远的挖掘。

“……相信我,那是在战地医院,他刚刚被送进那里。那时候,他还是那么生机勃勃、活蹦乱跳。好吧,就算他神色不算太好……但是说实在的,我觉得他有些憔悴苍老。他是想用牙齿来咬住一颗炮弹呢,这也太不谨慎了吧,他完全可以向我讨些建议的嘛……但是,由此要想象他就将死去,那不可能,我敢对您担保,士兵马亚尔,我脑子里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然而,毫无疑问,他确确实实是死了,您甚至还给他们家撰写了一封私人信件,通知了他们,何等优美的文笔啊,士兵马亚尔,跟经典文学一样优美!”

当他说到马亚尔这个姓氏的时候,他故意采用了那样一种气人的方式,把重音放在了后面那个音节上,这就给了它一个滑稽的尤其还有点儿藐视人的调性,马亚尔似乎成了“妈丫儿”或者类似词语的同义词。

普拉代勒开始小声说话,几乎是在嘀咕着,就像一个很愤怒的人在试图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发火:

“我不知道士兵佩里顾后来变得怎样了,我也不想知道,但是,莫里厄将军责令我帮助他们家找人,于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心想……”

这句子听起来隐约有点儿像个问题。迄今为止,阿尔贝还没有权利说话,很显然,普拉代勒上尉根本就不打算让他开口说话。

“现在只有两个办法,士兵马亚尔。或者,我们说出真相,或者我们了结此事。假如我们说出真相,那您就会落得个可悲的下场:篡改身份,我不知道您具体是怎么弄的,但是,您逃不了要进监狱的,我可以向您保证,至少要坐十五年班房。另一方面,到时候,您恐怕还得再一次讲清楚当初113高地战役的故事,以及调查委员会那桩事……总之,不论是对您,还是对我,这都是最糟糕的结果。因此,只剩下另一个办法了:既然有人向我们要一个死去的士兵,那我们就给他一个死去的士兵好了,齐活儿,完事,这事我就听您的了。”

阿尔贝实在有些跟不上对方的思路,他还在消化最头里的几个句子呢。

“我不知道……”他说。

在这样的情况下,马亚尔夫人一定会按捺不住的:“瞧瞧,这就是阿尔贝!当你必须做出一个决定,显示出你是一个男人时,没有人会像他那样!他总是说,我不知道……还得好好看一看……兴许是的……我得问一下……行了,行了,阿尔贝!赶紧做决定吧!假如你认为在生活中……”

在这一点上,普拉代勒上尉还真有马亚尔夫人的那两下子。但是,他比她要更干脆利落:

“我来告诉您应该怎么做。您给我赶紧行动起来,今晚,您将还给佩里顾小姐一具盖有‘爱德华·佩里顾’印记的漂亮尸体,您听明白我的话了吗?今天白天您得好好地干活,然后,您才能安安静静地走掉。但是,您得赶紧先想明白了。而假如您想进监狱的话,我就是送您去那里的人……”

阿尔贝向战友们打听了一下情況,有人为他指点了好几处乡下的公墓。他就此证实了他所知道的信息:那些公墓中最大的一处位于皮耶尔瓦勒,离这里有六公里远。那里应该会有更多的选择余地。于是他徒步赶往那里。

那地方位于一座森林的边缘,四处都散布有墓地,每一片各有好几十座坟墓。最开始,人们还试图把那些坟墓排列成行,但是随后,越来越酷烈的战争应该为墓地带来了多得出人意料的死尸,人们只得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随随便便匆匆忙忙把它们一埋了事。坟墓朝向哪个方向的都有,有些带有十字架,有些则没有,有些的十字架已经歪倒。有的墓碑上写有姓名。有的则只写了“一名士兵”,用刀子刻在一块木板上。好几十座坟上只写有“一名士兵”的字样。还有的碑干脆就是一个瓶子倒转过来插在泥土中,瓶子里塞进去一张纸,纸上写着士兵的姓名,那是为了以后万一有人前来寻找时,能知道底下土里埋的究竟是谁。

在皮耶尔瓦勒的墓地中,阿尔贝本来会在那些临时简易坟墓之间一连走上好几个小时,直到最终选上一处,因为,他永远都是那样犹豫不决,但是,理性最终还是占了上风。看来,他心里说,时间已经有些晚了,还得走回去,返回复员事务中心呢,我必须做出决定了。他转过脑袋,看到一座坟墓,那上面的十字架什么字都没有写,于是,他说:“就这个了。”

他从一块栅栏上揪下来的木板上拔出几枚小钉子,又从边上找来一块石头,把爱德华·佩里顾的那半片身份牌钉在了那个十字架上,然后,认定了这地方的标记,后退了几步,看了看整体的效果,就像一位在婚礼之日为新人拍照的摄影师。

然后,他转身返回,因为害怕,也因为良心不安,心里充满了痛苦,因为,即便是出于善良的本意,谎言也不是他的本性。他想到了那个年轻女郎,想到了爱德华,同时,也想到了这个无名战士,他刚刚被偶然的命数所指定,来替代爱德华,而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人会重新找到他了,一个迄今为止始终就没有身份的士兵,就这样真正彻底地消失了。

随着他渐渐地远离墓地,渐渐地靠近复员中心,种种短期的危险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他的脑子中,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第一张一旦倒下,就会前一个推倒后一个,直到让全部骨牌统统倒下。假如只是来祭拜一下的话,所有这一切将会很顺利的,阿尔贝心里想。那个姐姐需要她弟弟的坟墓,而我就给了她一个坟墓,是她弟弟的,还是另一个人的,那都不要紧,关键是心里得到了安慰。但是,现在,他们要挖掘,事情可就变得复杂多了。当人们要在一个坑洞的底部寻找,那就得知道他们想发现的是什么了。没有身份,这还说得过去,一个死去的士兵,就是一个死去的士兵。当人们把他挖掘出土,人们会发现什么?一件个人用品?一个特殊符号?或者,更为简单,一具过于高大或过于矮小的尸体?

只不过,选择已经做出,他说了“就这个了”,事情已经锁定。没有退路了,好赖就是它了。好长一段时间以来,阿尔贝已经不再寄希望于运气了。

他筋疲力尽地回到了中心。为了赶上他回巴黎的火车,绝对不能错过它(假如有那么一趟列车的话……),他最迟应该在二十一点时返回。这里已经沉浸在了一种热烈沸腾的气氛中,好几百个家伙,激动得像跳蚤那样,他们的行李好几个小时之前就集中摆放好了,他们又蹦又跳,又唱又叫,互相拍打着肩膀、脊背。下级军官们似乎有些焦虑,心里在想,假如原定的列车来不了的话,他们又能做什么,因为,这样的情况实在屡见不鲜,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列车说是会来却来不了……

阿尔贝离开了简易营房。跨过大门时,他瞧了瞧天空。晚上的天是不是会相当黑呢?

他很潇洒,普拉代勒上尉。一只真正的高卢雄鸡。熨得服服帖帖的军装,打了蜡锃光瓦亮的军靴,就差擦得闪闪放光的勋章了。几个大步一迈,他就来到了十米开外。阿尔贝却还没有挪步。

“我说,您倒是来还是不来啊,我的老兄?”

十八点已过。在货车后面,一辆高级轿车慢慢地拐过弯来,人们能分辨出发动机活塞那沉闷的响声,能看到烟雾从排气消音器中喷出,几乎有些温柔。这辆轿车仅仅一个轮胎的价钱,就足够阿尔贝过上一年的日子了。他感到自己是那么贫穷、那么忧伤。

上尉从卡车跟前走过,却没有停下来,他一直走到轿车跟前,只听到那车门轻轻地咔嚓一响,让他上了车。年轻女郎并没有露面。

卡车司机是个大胡子,一身的臭汗味,坐在他那辆崭新的漂亮货车的方向盘前,这是一辆值三万法郎的贝利埃cba型货车。他的小小算盘打得很精,此行会给他带来相当的回报。人们立即就看出来,他惯于此道,而且只相信他自己的判断。他慢慢地摇下车窗玻璃,仔细打量了一下阿尔贝,从头一直看到脚,然后打开了车门,跳下车来,把他拉到了一旁。他紧紧地拉住阿尔贝的胳膊,真的是一只力大无比的可怕手腕。

“既然你来啦,那你就是上了这条船了,你明白这一点吧?”

阿尔贝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转向轿车那一边,排气消音器继续喷出那柔和的白色烟雾,我的老天,经过了这么些年的悲惨生活之后,这精致的气息显得多么残酷啊。

“告诉我……”司机喃喃低语道,“你收了他们多少钱?”

阿尔贝感觉,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无私的行为恐怕很难行得通。他做了一番迅速的计算:

“三百法郎。”

“真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大笨蛋啊!”

但是,在那司机的表达中,你还是能听出一丝满意来的,他已经很好地拔出了游戏中的别针,成功地摆脱了尴尬的境地。作为一个心眼狭小的家伙,看到自己的成功跟看到别人的失败,他会感受到同样的满足和开心。于是,他把上身转向高级轿车的方向。

“你难道没有看到吗?她穿着貂皮大衣呢,她过着衣食无忧的富日子呢!你完全可以把价钱向上抬一抬嘛,四百,很容易嘛。五百,甚至也有可能啊!”

能感觉到,这司机几乎已经准备要公布他自己的叫价了。但是,最终,谨慎还是占了上风,他松开了阿尔贝的肩膀。

“快点儿,来吧,别磨蹭了。”

阿尔贝转身朝向汽车,年轻女郎一直没有下车,我不知道,她没有下来打招呼,没有下来感谢,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一个受雇的,一个下属。

他上了车,他们上路了。小轿车也跟着启动,远远地跟在后头,如此保留着不超越卡车并且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可能性,假如有宪兵出现来盘查时,他们也会说没见过,不认识。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卡车的黄色灯光照亮了道路,但是,在车内,人们看不到自己的脚。阿尔贝把一只手放在前面操纵台的仪表板上,透过车窗玻璃观看着路上的景色。他说着“右拐”,或者“从这里走”,生怕迷失方向,他们越是接近墓地,他就越是害怕。他做出了他的决定:“一旦有什么不对劲,我就跑到森林里躲起来。司机总不至于会跟在我身后追吧。”他一定会开车回他的巴黎,那里有别的运输任务正等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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