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巡逻艇
晨雾像一块湿透的灰色毛毡。
破旧的渔船切开粘稠的雾气，引擎发出有气无力的咳嗽声。咸腥味混杂着柴油味，钻进船舱，成为这方狭小天地里唯一的真实。苏辰蜷缩在昏暗的角落，身上盖着一张满是鱼腥味的破网。他不再是那个能与风暴共舞的幽灵，只是一个付了钱的偷渡客。
几天前的那场爆炸和坠落，仿佛抽走了他身体里的某种核心。他体内空空荡荡。曾经如呼吸般自然的“火种”，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废墟。他抬起手，指尖冰冷。他能感觉到肌肉的疲惫，骨骼的酸痛，还有伤口愈合时那阵阵的麻痒。这些属于凡人的感觉，陌生又刺痛。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挂着的那串铭牌。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数字的棱角硌着指腹。这不再是奇迹的钥匙，而是一副无形的枷锁。一个指向无尽深空的坐标，一份能压垮一个文明的重量，现在全都系在他一个人的脖子上。
一个穿着油布雨衣的干瘦身影出现在舱门口，挡住了外面唯一的光源。是船主，一个沉默寡言的老渔民，本地的蛇头叫他“老鬼”。
“喝了。”老鬼将一个粗陶碗递过来，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鱼汤。他说话的腔调像被海风磨了多年的礁石，又干又硬。
苏辰接过碗，汤很腥，但很热。暖流滑进胃里，驱散了一些寒意。
“还有多久？”苏辰问。
“该到的时候就到了。”老鬼靠在门框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点上一根。“你急着去投胎？”
苏辰没有回答，小口喝着汤。
“外面不怎么太平。”老鬼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狭小的船舱里弥漫开，“海岸警卫队的船跟疯狗一样来回跑，连我们这种破船都要拦下来查几遍。天上还有嗡嗡叫的苍蝇，飞得又低又密。”
苏辰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知道老鬼说的是什么。赵谦的网，正在一寸寸地收紧。他选择从这个最不起眼的小渔港偷渡，就是为了避开主要航线上的封锁。但看来，赵谦的疯狂超出了他的预估。
“查什么？”苏辰故作平静地问。
“谁知道。”老鬼耸耸肩，“通缉令贴满了码头，a级的。说是个穷凶极恶的恐怖分子。赏金高得能买下半个渔港。”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向苏辰，“不过，那画像上的人，看着可不像你这么狼狈。”
苏辰把碗里的鱼汤喝完，递了回去。“我只是个躲债的赌鬼。”
“呵。”老鬼发出一声短促的、不带任何笑意的声音，“躲债的赌鬼，付不起我这个价钱。而且，你身上有股味道，不是赌场的霉味，也不是码头的鱼腥味。”
他掐灭了烟头，在指尖捻了捻。
“是血和铁锈的味道。洗不掉的。”
船舱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引擎的噪音在这一刻变得异常遥远。苏辰的肌肉绷紧，身体摆出一个随时可以发力的姿势。他失去了“火种”，但他战斗的本能还在。这艘船上，能当做武器的东西不多，但他有信心在三秒内解决掉眼前这个干瘦的老人。
就在这时，引擎的轰鸣声突兀地停止了。
渔船瞬间失去了动力，像一片枯叶在浪涌间无助地起伏。几乎是同时，一道刺目的光柱切开浓雾，从船身不远处扫过，带着一种机械的、不容置喙的冷酷。
巡逻艇！
老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的反应比苏辰更快，更像是一种本能。他没有丝毫慌乱，只是静静地贴在舱壁上，像一块真正的礁石。
苏辰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力。换做以前，他能在一秒内判断出对方的型号、武器配置、人员数量，甚至能“听”到他们通讯频道里的杂音。但现在，他只是一个躲在暗处的逃犯，把命运交给了这片浓雾和身边这个深浅不明的老人。
探照灯的光柱来回扫荡了几次，似乎没有发现这艘伪装成漂流物的渔船。几分钟后，巡逻艇的引擎声渐渐远去。
老鬼一直等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雾中，才重新启动了引擎。渔船再次颤抖着向前。
“你的债主，能量不小。”老鬼重新靠回门框，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能让海岸警卫队这么卖命，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与你无关。”苏辰的身体依旧紧绷。
“当然与我有关。我收了你的金条，就得把你安全送到地方。这是规矩。”老鬼说，“但如果你的麻烦大到会把我的船弄沉，那价钱就得另算了。”
“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老鬼摇摇头，“我只是好奇。赵谦中校……我在码头的通缉令上看到他的签名了。那条疯狗，我听说过他。但他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找一个‘赌鬼’？”
苏辰沉默。老鬼知道的太多了。他不是一个普通的蛇头。
“你不说也行。”老鬼似乎并不在意，“反正付钱给我的人，不是你，也不是赵谦。”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辰心里激起千层浪。他猛地抬起头。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人在你之前就找到了我。他们付了一笔我无法拒绝的报酬，让我在这里等你，然后把你带到指定的地方。”老鬼坦然地对上他的视线，“你的那些金条，只是个见面礼。一个测试。”
“测试什么？”
“测试你是不是还像传说中那么警惕。”老鬼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看来，你还没完全变成一个废人。”
苏-辰-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的-整-个-逃-亡-计-划-，-从-一-开-始-就-在-别-人-的-掌-控-之-中-。-这-比-被-赵-谦-追-捕-更-让-人-不-安-。
“是谁？”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老鬼说，“干我们这行的，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他们只告诉我，要把‘货物’送到‘交接点’。他们还说，‘货物’可能会很紧张，很多疑，让我安抚好他。”
“安抚？”苏辰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无比讽刺。
“对，安抚。”老狗点头，“他们说，一个从神坛上掉下来的人，会很迷茫。需要有人告诉他，就算没了闪电，他依然是普罗米修斯，而不是那个被秃鹫啄食肝脏的囚徒。”
这番话让苏辰彻底愣住了。
对方不仅知道他逃亡的路线，还知道他失去了“火种”。这已经不是情报的范畴，这是洞悉。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苏辰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怎么知道。”老鬼把烟蒂丢进海里，“也许，他们只是想看看，当一个‘神’变回‘人’之后，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是继续逃亡，躲在阴影里了此残生，还是……拿起那份不属于他的重担，走向那个注定没有归宿的坐标。”
老鬼的话，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苏辰最脆弱的地方。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口的铭牌。那串数字在他的掌心里，冰冷而沉重。
“你……”苏辰看着老鬼，“你到底是谁？”
“我？我就是老鬼。一个在海上漂了一辈子的渔夫，一个收钱办事的摆渡人。”老鬼指了指前方逐渐散去的浓雾，“你看，你的下一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