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雀啄桑
第一章雀啄桑
一连下了多日的雪终于停了,这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
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落在床前妇人的身上。
谢云韶侧倚在枕上,垂着头,姿势怪异,仿佛脖子快断了似的。杂乱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有水珠从发梢落下,在锦被上泅开一片小小的水晕。
外人道宁安侯夫人不喜交际,却不知她是常年被关禁在侯府后院的。
看门婆子殷勤谄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暮色暝暝中,有人掀帘而入。那是一个面容英俊的男子,他的出现,让谢云韶不由地攥紧了衣袖。
宁安侯赵文虞身着黑色的大氅,里面笼着绯红色的朝服,应是从宫里回来后,直接就到了这里。
自被关在此处以后,无论谢云韶怎样哀求,也难见他一面。
今日甚是稀奇,他竟会主动来此处。
赵文虞漠然地打量了谢云韶一番,才冷然出声道:“都道谢氏百代世家,德厚流光,没想到谢氏嫡长女竟如此没有家教,身为侯府主母,竟然意图投井寻死。京中谁人不知,我宁安侯府素来待人宽仁。谢氏,你这般行事,是要置我侯府名声于何地”
谢云韶慢慢地擡起头,双目空洞洞的,里面没有半片影子。
面对斥责,她置若罔闻,没有开口讲一个字。
当初赵文虞来谢府提亲,谢家父母是不同意的。他并非侯府嫡子,世子之位也不是他的。
谢氏百代传承,历经三朝,累世为官,自有一番清贵人家的傲气。堂堂谢氏嫡长女又怎能委屈下嫁给一个妾生的庶子。
可是谢云韶一心恋慕着他,只道非君不嫁;赵文虞也发誓努力出人头地,绝不辜负她一番真情。
父母总是拗不过子女的,见二人心意若此,谢家父母也只能勉强同意。
赵文虞终于搭上了谢氏的大船,得到了入仕朝堂的机会。
此后,赵文虞在朝中步步青云,而谢家却开始连连遭贬。
刚嫁入侯府的时候,赵文虞还会逢场作戏哄哄她。随着谢家一步步衰落,赵文虞开始借口公事,鲜少回府。
不久后,谢家被贬谪外迁,赵文虞也终于压过嫡出的世子,承袭了宁安侯的爵位。赵文虞的母亲也从地位低下的侍妾成为了人人尊敬的侯府老夫人,开始变本加厉地磋磨刁难这个本就看不顺眼的儿媳。
谢云韶是个隐忍的性子,加之亲族远离,满心愤懑无人倾诉,积久成疾,后来竟卧床不起。
而赵文虞更是擡了外室回来,以平妻的名义,夺了她主母的权利。
后来他又以养病为由,把谢云韶关在了后宅,任由她哀求悲戚,也不闻不问。
后来,谢云韶也死心了,可此时谢家已是大厦将倾,颓势毕现。
她用尽方法见了赵文虞一面,求他救救谢家。
她本以为自己依赵文虞所言乖顺听话,他便会如承诺的那样,帮助谢氏。
可直到昨日,谢云韶才知晓,谢家失势本就是赵文虞媚上邀功,暗中所为。
昨日,谢家上下被处以斩刑,而监斩官正是赵文虞。
这一场痴心恋慕,本以为错付的只是她的一生罢了,毕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认了。
未曾想,最后还搭上了谢氏全族的性命。
谢云韶只觉无颜苟活,直接投了井。
本以为这日复一日的绝望终于能结束,却不曾想被人救了回来。
“我对你还不够好么。你入府七载,膝下无所出。我纵然擡了平妻,也是怜你卧疾在床,难主中馈,对外称的侯府主母还是你。你谢家犯事被诛,我念着夫妻情分,今日依旧留你在府中。谢氏,人要懂得知足感恩!”赵文虞微微仰着下巴,目光顺着鼻梁落到谢云韶身上。
谢云韶忍无可忍,愤然出声道:“赵文虞,你怎有脸说这样的话!”
“怎么,你还委屈了”赵文虞冷哼一声,道,“谢氏,你休要仗着恩义任性妄为!谢家当年是帮了我,可这恩情我早已还了——你虽非我良配,可我还是娶了你。如今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打拼来的。你当初费尽心思要嫁给我,不也是看上了我前程无限。不然你堂堂谢氏嫡长女,如何会嫁给我这个妾生庶子!”
曾经信誓旦旦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那张嘴,如今却在说“你非我良配”。
谢云韶双唇发颤,恨恨道:“既然非君良配,那就烦请侯爷赐我一封休书吧。”
“休书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我是不会写休书的。”
“谢家已经倒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谢云韶投井时呛了水,哑着嗓子喊出声来。
赵文虞没有看她,只道:“你毕竟是我发妻,老实安分着些,我赵氏祠堂里还是有你的位置的。”
祠堂的位置……
谢云韶心中一颤。
她终于明白了,赵文虞为何不肯写休书,为何明明厌她至极,却还是在她跳井后将她救了回来。
当年,赵文虞的父亲不顾礼法,娶了教坊女子为妻,导致宁安侯府多年来一直被权贵所排挤。赵文虞想要出人头地,便需要她这样一个出身世族的主母,以便亲近京城权贵。
现在谢家虽然败落,但若是她投井而死——家风不正,宠妾灭妻,忘恩负义,随便哪个言论都会将赵文虞辛苦经营的良好形象打破,所以她最好乖顺安稳地在这宁安侯府里过完一生,就像一块活着的牌位,供在侯府高墙里给外人跪拜,成全他的好名声。
这才是他的目的。
谢云韶脸色灰白,再无一言。
赵文虞冷冷看她一眼,转身出去了。
“给我看住了,若是她有事,你也去陪葬!”
看门的婆子喏喏地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