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为东皇
吾为东皇
夏秋桐从天空落足到地上，随着她下跃，原本血红的身体逐渐变幻了颜色，化为乳玉般的莹白肌粉，她本浑身赤条，但落地时，这片雪白空间的浓郁云雾为她织就了一件绯红的长袍。
这里还未至现实，乃是云端之上。
她已然将阿尔法全部的力量收取，但并不能贸然代入现实，因为原主的身体无法承受这股恢弘的伟力，夏秋桐意识体全部压下的瞬间它恐怕就会崩离成齑粉。所以需要顺着威尔他们打出来的通道在云端之上暂缓一下，再计划后续。
沈貍双的身影孤立在两丈开外的云雾里，他与夏秋桐分手后第一时间就穿进了间隙，也比她先一步到达云端。或许是他们仓促前来，云端之上不再有云雾对形迹的遮挡，沈貍双穿蓝的背影全然露了出来，却是莫名消瘦佝偻，泛着隐约煞气，让夏秋桐心中一凛。
沈貍双久病体弱，虽然他总是避谈自己的身体状况，但任何人都能看出这个身负伟力的四相玄武是个不折不扣的病秧子。这种疾病无法被禁物治疗，也不知是穿越者的手笔还是沈貍双本就体质特殊。
所以他本就比寻常人要瘦削不少，特别是骨量高挑，就更显得他狭长一条，也就脸颊上还有几分余肉。但眼前的沈貍双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也和夏秋桐记忆中的大不一样了，他的瘦近似与一种枯瘦，让人想到那晚冬簌簌，独钓在寒枝根头的老黄叶。
夏秋桐眸色一动，心中浮上一个可怖的猜想，方一落定就要擡步上前。
“不要过来！”沈貍双突然吼道，声音带着一丝力竭的沙哑，“先，先不要过来。”
夏秋桐止住步伐，眼里色彩闪动。
“计划有变，我要你回到现实，率领提刑司带着还活着的人类先走。”沈貍双却始终没有回过头，但任谁都能听出他语气里的苍老，“谋杀者系统的降临比我们预想中的都要快一些，祂似乎不再顾忌这一世界的规则压制，甚至抱了同归于尽的野心。我们拦不住祂，无论在任何一个未来里。”
不久之前，沈貍双还在考虑与夏秋桐联手，想在云端之上找寻方法让夏秋桐的意识体完全降临以御强敌，尚未如此悲观。
但他现在似乎是又看到了一些什么，心态大变。
“那你呢？”夏秋桐却没有直接质疑沈貍双的判断，而是缓缓道。
“我…我将遵循东皇大人的命令，释放云端的力量死守，为你们的撤离尽量争取时间。”沈貍双沙哑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一片老坏残破的簧片，“这是【知天箴】的判断，你应该清楚它的分量。”
无论是赐下之名，还是排兵布阵的玄妙之机，提刑司能维系千年不衰的原因之一，就是那据说能通古观今，知晓天意的【知天箴】上。
夏秋桐默然不语，像是一下失声。
但沈貍双似乎能感觉到身后少女那一瞬难言的情绪，轻笑道：“你也不要为我悲伤，这是我身为提刑官的使命，自当慨然赴之。”
“我们是逐光的飞蛾，燃灯的信子，是稳定船锚的链条，也是一簇簇终将熄灭但延绵不绝的火焰。”他突然轻声念诵着这段提刑司内部广为流传的誓言。
“我们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也是书写着这个世界的笔。我们是…提刑官。”夏秋桐蓦然一顿，紧接着竟也轻声和上这段词。两道声音在云端之上叠起，话毕，沈貍双洒然一笑，知道夏秋桐已经知晓了他的决心。
可谁料夏秋桐突然高声道：“你要我不战而逃，却要自己去做这延绵不绝的火焰？”
沈貍双一窘：“不…不是的……”
“我只问你一句。”夏秋桐分明是站在身后，但沈貍双却觉得她那目光犹如钩刺一般，能将他整颗心脏都洞穿，“你是以何种身份来下达的这个命令？”
“是四相之一的玄武，还是云端之上的主人东皇？”
沈貍双的背影一下子紧了一紧，呼吸一下就急促了起来，良久，他才松下脊背，长叹一声：“果然一切都瞒不过你。”
他似是下了某个决心一般，缓缓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无比苍老的脸，干瘪瘦削，满是皱纹，几乎只剩下一层枯黄的朽皮扒在面骨之上。若非还有一双金黄不灭的眼瞳，怕就真如骷髅一般了。
“我现在这幅样子，很可怕吧。”沈貍双的声音一噎，语气难过起来，他从未想过要在心爱之人的面前露出这样不堪的模样，所以先前一直转过身去。
“你既是你。”但夏秋桐的神色却毫无动摇，仿佛沈貍双依旧是原来那副俊美异常宛如谪仙的模样。沈貍双眸中微微一震，然后才笑：“我才用此话开解于你，自己却险些又看不清了。”
“但这也不是你的真容吧。”夏秋桐此刻停留在云端之上的是她完全的意识体，拥有着阿尔法全部的灵魂算力，自然一眼就看出了沈貍双这具身体才并非真身。
“不是我，但也差不多了，为了更好的领导提刑司，每一任东皇都会将灵魂一分为二，一份留在云端，另一份则与禁物交缠，成为在现实行走的一具化身。”沈貍双在云端之上轻飘飘飞起，他一振袍袖，云雾自然打开，就听一声雷雷巨响，一座山岳般的肉躯拔地而起，将整片云光都压之一晦。
晦然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具如山高的庞然身躯居然堆满了枯骨和腐烂的皮肉，但没有渗漏出一丝尸气，祂的身后浮着巨大苍青的□□，头颅上用百来张面皮缝出了一张巨大如帆的脸，那些面皮全都闭目含笑，似是安然睡去。整张脸没有口鼻，只有两窝灿烂眼孔，盛着金色。
这座缠满尸体的肉躯没有双腿，只有六只手臂，肩骨是一串嵌实的骷髅头，但大臂之下覆着青肤，金文深刻，赫然就是沈貍双当时情急之下召唤出来的东皇之手。
六臂动姿不一，上下四手各自把着四把禁物，分别是一眼一剑一镜一旗，而正中两手却做拈花之状，怀中安睡着一个俊美异常，却肤色苍白的青年，赫然是沈貍双！
沈貍双偏过头，向夏秋桐亮出这尸煞肉相。
“这就是东皇的真相。”他语气轻缓，“自首任东皇与禁物【魇晶】相融并流下传承之法后，已有373任东皇为人族大义而死，他们之中最长不过十载，最短甚至只有数月。”
他望向夏秋桐：“东皇从不是什么神明，他是一代代人用性命与勇气，为人族堆出来的一丝希望。”
于天地穹宇，人类不过沧海一粟。
无论生时如何丰功伟绩，百年后也只是黄土一抔，在能够存在千年不朽的谋杀者系统面前，更是渺小得像一个笑话。
但总有东西，能够跨越时空，穿越血肉之躯的限制。
这便是人族之志。
千年之前，简随阳将自己融入【魇晶】，开辟了云端，成为了第一任东皇。
他将自己的能力撕出，生生制成了传说中可观天意的禁物【知天箴】，并将这具血躯的传承与祭炼之法藏在这双黄金瞳中以代代流传，他相信这片天地，人族的志向不灭。
于是一代又一代的提刑官接过了他留下的火把，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封进了这具千疮百孔的可怖躯体之中，只为人族再多一刻的延续。
凡成为东皇者，几乎皆是这个时代身负最大命气的存在，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完全利用东皇这具杂糅了无数禁物与前人力量的身躯，将提刑官所动用禁物的大部分代价转移到自己身上。
但承担代价的命气消耗和代代累积下来的前人意识却是致命的，在继承东皇之位的瞬间，不仅浑身命气都被这具躯体掌控，成为它行动的能源消耗品，同时千年里一代代东皇的记忆与情绪都会汹涌而来，直接轰击继任者的灵魂。即便是最狂邪的禁物污染都无法与之相比。
这也是为何每一任东皇都命时短暂的原因。
因为它从来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神灵，它从始至终都只是人类一点一滴，自己为自己拼凑出来的，一个悲伤的奇迹。
编号禁物，000，【东皇】。
“第一任东皇在临终前曾留下预言，倘若有一天真面临灭世的绝境，就启用001号禁物‘乌托邦’，它是一艘能够开辟空间的万顷之船，借由它的力量，人类可以在空间裂隙中暂时停留，等待谋杀者系统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沈貍双苍老的声音里满是悲伤，“我会将操控乌托邦的权限交予你，并替你完全承担一次使用的代价，你曾经管理过一整个世界，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可以守护好剩下的人类。”
“但这个世界没有你了。”夏秋桐低声说，“我曾说过，我一直都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