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5红进白出
红烛高烧,纱幔朦胧。
夏侯玄望着同榻对坐的妻,清淡的眉眼上描摹着绯红的妆容,眉如远山,朱唇微扬,他第一次看见她盛妆的模样,思及今日是他们二人的婚礼,恍惚中就像做梦一样。
细数从相识起的这两年,他甚至已经记不清初见彼此时是何模样,走在路上互相敬重地点头打声招呼,也就仅限于此了。
惠姑没有说话,偌大的婚房内静得只剩他们因紧张而不均的呼吸声,方才外面人多应酬的时候还好,现在只剩下两人独处,都开始局促不安起来。
“太初。”
“惠姑。”
二人几乎同时张口,撞见对方声音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合上了嘴,紧接着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这次夏侯玄决心不再犹豫,大胆牵过李惠姑的手,贴在他的胸膛上,许诺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从今日起你是我的妻,我会竭尽所能尽好一个丈夫的职责。”
李惠姑眼里总是波澜无惊,看着他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情绪,哪怕是他许下的最真挚的诺言,也并未让她有所动容,生硬地抽回了手,说:
“你也不必为难自己,夫妻二人共同经营好家业,福祸同享,相互扶持,这就足够了。”
她霎时抽回去的手让夏侯玄心里面空落落的。说白了,这桩婚事对于他们而言就是身不由己的无奈妥协罢了,谈不上有多喜欢,但也并不讨厌,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婚后几十年的尽头,大概就是这样相敬如宾了。
他还奢求什么呢?
她也没有期待。
二人换下繁琐沉重的衣裳,早早卧榻休息了。
翌日清晨,夏侯玄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枕边的位置上空无一人,努力睁了睁眼,模糊的视野渐渐变得清晰,原来他的妻已经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挽发了。
他竟然起的比惠姑还晚,这让他有些挂不住颜面,连忙从床榻上起来更衣,绕到她的身后,打量着铜镜中正认真梳妆的她。
“汉时有张敞画眉的典故,颇为世人传颂,日后我来为你画眉如何?”他凝视着她的侧脸,颤抖的话音略显青涩。
像是提前打过稿子一样。
如此夸下海口的许诺,李惠姑虽感诧异但也没有拒绝,将手中的画眉笔递给了夏侯玄,他一接过,就弯下腰在她的眉上像作画一样细致地勾勒起来,手法如此娴熟温柔,让她不禁生疑。
“你从前给多少女子画过?”
言罢,二人俱是一愣,惠姑瞬间觉得脸上充血烧红,她不该多嘴打听这些事情的,也不知道夏侯玄听了会否生气。
他得意地扬了扬嘴角,说:“你是第一个。”
氛围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到了时辰要去拜见父母,惠姑和夏侯玄早早出发,算准了时间准时到达,德阳乡主和夏侯尚坐在主位上,等待新人敬茶。
夏侯尚的脸颊蜡黄瘦削,神情憔悴而无力,眼窝深陷,目光凝滞,双颊塌陷,时不时有气无力地咳嗽一声,险些要把身子架咳散了。
德阳就像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地饮着李惠姑敬过来的茶,吹了吹腾升起的雾气,施施然道:
“惠姑是我亲自教养出来的好女子,玄儿为人端正良善,我也是放心的,莫要像某些人,被半路钻出来的狐媚勾去了魂,连自己儿女的终身大事都不过问。”
这犀利的话语指向性极强,跪坐在下面听训的两个人也都心知肚明,但碍于乡主的威严,不敢多言多语。
“儿子明白。”夏侯玄忧惧地微微颔首,用余光瞄了一眼眸光冷峻的父亲。
他被怒火冲昏了头脑,重重地喘着粗气,磕绊地说:“你……你想说什么?”
德阳冰冷的余光从他身上移去,就像没听见他的质问,继续朝着座下新婚燕尔的儿女训话。
夏侯尚简直无法忍受她的锐气,明明连走路都困难,硬是拍案而起,一气之下坚决离开,佝偻的身躯令他连下台阶都成了困难。
身为医者的李惠姑深知夏侯尚早已时日不多,看他撑着一副病躯艰难地走路,更是觉得不妥,想上前搀扶他一把,片刻的抬眸迎上德阳如刀子般锐利的目光,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夏侯尚颤颤巍巍地赌气走了两步,在迈下第二级台阶之时,瞬间眼前一黑,脚下一滞,不堪重负地晕死过去。
这下众人立马慌乱起来,纷纷一哄而上扶起家中的主君,可他却像是没了知觉一样,身体无论怎么被拍打都没有任何反应。
顾不了那么多了,李惠姑扑在倒地不起的夏侯尚身旁,摸上他冰凉的手腕,已然没有了脉搏……
德阳手里绞着帕子,瞪圆的眼里写满惶恐,不经意间闪过一丝悲恸,就像是划过天空的流星,稍纵即逝。
红衣进,白衣出。
短短一天的时间内,满墙的红灯笼都换成了白布灵幡,昨日的喧嚣,今日的苍凉,唢呐声吹远,哭泣声连绵,灵柩停在堂前,堂下的人们一身孝服,久久拜别。
丧父之痛对于夏侯兄妹而言,既是痛彻心扉的哀楚,也是一种无形的解脱,哭归哭,泪水顺着脸颊落下之后,郁积在心底的沉沉大雾也终将散去。
“太初啊,节哀顺变,日后表兄在官场上多多关照你,也算是尽了姑父的一桩遗愿了。”曹爽拍了拍夏侯玄的肩膀,劝说道。
夏侯玄脸上勉强撑起苦涩的笑,叹道:“成家,丧父,这两件大事都被我接连赶上了,总以为自己还是从前无忧无虑的少年,如今已经要扛起门户,接过父亲的重担了。”
“你能如此想,姑父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二人客套了几句,也无话可说,夏侯玄心里担忧着妹妹夏侯徽,怕她伤心过度再出什么意外,便去灵堂前再看一眼。
正巧行至树后,他一眼望去,先注意到了司马师的身影。他守在夏侯徽身边说了几句话,看样子也是劝慰之意,朝夏侯尚的灵位和棺椁叩了三个头。
司马师出来的时候,夏侯玄从树后站出来,伸臂将他拦住。
“子元。”他沉声道。
东风吹起满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叶子上兜起的水珠顺着摇动的叶尖滑落而下,晕湿了他的肩膀。
“我妹妹,从小在母亲的严格管教中长大,又因为父亲的缺席,宠妾的跋扈,受了许多委屈。”
司马师心里咯噔一声,仿佛知晓他要说什么,目光炯炯地望着夏侯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