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淮南三叛
夏五月的夜晚,深蓝的天空上铺满零落闪烁的星子,干爽的风吹在脸上,温暖宜人。
司马昭好整以暇地坐在庭院里,与一众心腹谋士商讨淮南战事,“诸葛诞作乱淮南,杀扬州刺史,送子于东吴做人质。此次平叛,诸位有何见解?”
钟会拂了拂白衣上的纤尘。自从如灵死后,他不再穿喜爱的群青色衣裳,这身白衣算是祭奠,他始终忘不掉那晚刺眼的朱砂,看久了,白衣上朦朦胧胧地铺出一片血红,灼烧着他的双目。
他坐在那里犹如一块素净的美玉,高超的演技掩盖了内心的悲痛,他的自尊也不肯让别人看见一无所有的他,那股从小便追随着他的孤傲,更加分明地逐上他的眉梢。
“诸葛诞内外勾结,加之久驻淮南,在当地颇得人心。明公与他有年少故交,从前奏请陛下下诏,让他回朝做司空,他不愿来,此次叛乱就算打着大魏的旗号,其私心也是天下人尽皆知。”
曹芳都被废掉多少年了,诸葛诞才想起来造反。
钟会的一番话让司马昭心里五味杂陈。高平陵政变后,见惯了多少挚交转为仇敌的戏码,他与诸葛诞也已多年未见,即便他现在就出现在眼前,打量许久也很难辨认出来吧。
贾充趁着司马昭沉默的片刻,稳步上前说道:“前两次淮南叛乱,先公和故大将军都曾亲自平叛,此次若明公领军出战,慰天下人心,定叫敌军不敢节外生枝。”
司马昭只是短短慨叹了一会,很快又回到现实的困境中来,点点头,思索道:“理应如此。只是我一走,那小皇帝和太后又要不老实了。”
钟会直言道:“明公何不挟此二人出征,以免滋生后患。”
司马昭下定决心吩咐人去做。心腹们走后,他独自站在树荫下徘徊,碎叶状的斑驳月影随风摇动,他想起年少时和诸葛诞在学堂里打闹的过往,仿佛就在昨日。
“你真打算,置他于死地?”
元姬的声音传过来,他又惊又喜地看着她,还有些不知所措。她终于肯和他说话了,过去冷战的日子,他既难熬又舍不下面子,每日都在为难中周旋。
“我不置他于死地,我父兄用命换来的天下,就要败于我手。殊途陌路,不必论当年情谊了。”司马昭偏头看着流淌的星汉,心上仿佛绑了一块石头,沉沉下坠。
“阿昭。”她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你回头看看,我们身后空无一人了。”
秋七月,司马昭挟天子和太后出征淮南,虽说打着皇帝御驾亲征的旗号,可放在身边终究多有不便。他将两人安置在项县,自领一大批人马奔赴丘头,围困寿春城。
司马昭坐镇军中,与一众将士心腹商议御敌之策,墙上悬挂着一幅古旧仍清晰的地图,他来回踱步,手摸着下颚思考,道:“诸葛诞死守寿春城,应该是在等吴国的援军,我们派兵严防死守,定不能让他里应外合。”
随军出征的钟会抬袖道:“可派间谍潜入寿春城中,传出流言扰乱诸葛诞军心。”他低眸转了转眼,又有新想法:“不若散播出吴国援军不久将至的消息,软磨敌军心智,纵是城中有再多的粮草,也该有吃绝的一日。”
司马昭俯身在沙盘上运筹,捏起一抹细沙,又松手让它们流下去,回头下令道:“坚守围城,威逼利诱,敌军中若有弃暗投明者,一概接纳。”
“明公是想剥掉诸葛诞的外壳,让他再无可用之人?”钟会似乎明白司马昭的意思了,若强行攻城,不仅会造成大量伤亡,还会促成敌军背水一战的信念,不如这样软磨硬泡下去,总归能磨垮守城人的意志。
到那时,诸葛诞墙倒众人推,成了光杆司令,寿春城也就不攻自破了。
而据守寿春的诸葛诞,此刻也在绝望与希望中徘徊。
城外被魏军层层包围,他退无可退,唯一的指望便是吴国的援军快快到来,可战局却每况愈下,吴都督朱异兵败人亡,望着艳阳高照的天空,竟连一滴雨也没有。
他一直在等一场大雨,这样冲垮城外的包围军,他可以趁机突围出城,可老天爷始终都没有反应。
本就心烦意乱,看见原本就和他有些过节,如今因为形势所逼不得不联手的同僚文钦,更气不打一处来。
文钦和他儿子文鸯都是一员猛将,昔日叛逃投吴,如今和他一同抵抗司马昭的军队。可他自己的儿子诸葛靓,还是小小的年纪,就被送到东吴当质子,换来的却是眼前城困人乏的一片乱局。
“城中的粮草不能长久所用,让将士们委屈一下,缩减粮食吧。”文钦对他说。
“不减。”诸葛诞站在城楼顶端远眺,语气极其坚硬。为此他付出了很大的勇气,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援军什么时候会来。
“将士们跟我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总不能亏欠了他们,饿着肚子陪我在寿春枯守吧。”诸葛诞轻叹,话音落下,一阵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他。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就像被外面的毒爪吸干了血一般,接连有人率千百人马出城投敌。
钟会擅用反间计,利用吴宫纷争,修书一封便将城中全怿、全端等几位全姓吴将诱降过来,加之粮草告急,寿春城中人心惶惶,到了生死抉择的关头。
“越是危难时刻,昔日狭小的裂隙都如创伤撕裂开来。”司马昭骑马游走在水泄不通的寿春城外,紧紧勒着马缰。
文钦与诸葛诞早就内部不和,在这样困顿的情况下,只会加剧纷争。他知道寿春城马上就要不攻自破,而他与这位年少故友的重逢之日,也在越来越近。
“继续严防死守,不可给淮南军任何突出重围的机会。”
谁知当天夜里,司马昭还在睡梦中,就听见营帐外传来剧烈的声响。他睁开眼睛,询问外面发生何事,钟会掀帘进来,身后领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陌生少年。
“明公。”钟会侧眸瞥了一眼黑暗中倔强的少年,示意他跪下服从,对司马昭解释道:“他是文钦之子,文鸯。今夜诸葛诞与文钦发生矛盾冲突,诸葛诞一怒之下杀了他爹,他反抗几次无果,便来投奔我军。”
连钟会也为他抹一把汗。毕竟当年二叛的时候文鸯领兵夜袭乐嘉,惊起带病的司马师,导致他眼伤破裂,最终身死许昌。司马昭最敬重兄长,文鸯也算间接害死司马师的元凶之一。
这一点,司马昭不可能不知道。
若不是之前司马昭下过死命令,一概接纳敌军的投靠,他早就把这小子五花大绑,拎回来请功报仇了。
这少年如此倔强,眉眼刚烈,一身傲气,硬是不跪。钟会恨铁不成钢地踢了他一脚,他才老实跪下来请降。
司马昭起身下,靠近端详着他,微弱的烛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半张脸,脸上落了几道血痕,鬓角上还挂着殷红的血液,唯有一双眼睛,即使闪烁着点点泪光,依然炯炯有力。
“起来。”司马昭扶了他一把,另一只手上端着蜡烛,温声说道:“你既来了大魏,若为我所用,我明日即表奏皇帝,加封你为将军,封关内侯,如何?”
文鸯没有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待遇,瞪大双眼,“实在是走投无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明公当真不计前嫌,任用在下?”
司马昭缓步行至地图前,抬起手中的火光,顷刻间,勾画得一团乱麻的淮南战局倏忽明亮起来,他道:“寿春最后一战,还需你鞍马平定。”
钟会轻咳两声,当即解开了文鸯身上的绳子,他感激不尽地对司马昭重重磕了三下头,抱拳道:“鸯愿为明公出生入死,剿灭叛军!”
文鸯的到来无形之中打开了一道攻城的阀门,寿春城人心思变,叛逃无数,攻城之战一触即发。
诸葛诞已一无所有,抬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不禁自嘲地笑起来,“数月以来一滴雨都没有下,到我兵尽粮绝的一天,反倒要下起瓢泼大雨了。”
“下吧,天命如此。”只有郭虞还站在他的身边,她悻悻地说道,挽着他的胳膊,用近乎乐观的语气说:“在寿春住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你再陪我走一次吧。”
诸葛诞木然无动,僵硬地推开了她的手,她攀上来,他又把她推出去很远,最后他拔出剑,冷声说:“你走,你和他夫人有交情,他们不会为难你,趁着他们还没攻进城,你赶紧走。”
刚刚诸葛诞推的那一下用力很大,郭虞脚下没有站稳,跌坐在地,她透过明亮的宝剑,清晰地看着自己不再年轻漂亮的脸,恍惚间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冒着疫病的风险替他问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