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 兰莛作弦 - 比格咬键盘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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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沦陷区的冬天更加凄苦难捱。

饥寒交迫的乞儿跟在驴车后面讨捡煤渣,面容枯槁的老妇抱着破碗饿死在街头,而从他们面前走过去的外国士兵油光满面,厚实的皮靴擦得光鲜铮亮。

因为实业潦倒、交通瘫痪,城内的粮食供给也在冬天萎顿下去。“政府”所发放的救济粮,打开净是掺了沙土的黄面黑面,让无计可施的民众聊以果腹。

在这样仓皇的时日里,黑发黑眼的华族血脉中,唯有投降求和的富绅们过得舒服。

“凤凰楼”“太平阁”等披金戴银的酒楼饭馆,成天成夜地飘着酒菜香气与歌舞乐声。走过街边,带着西洋香水味道的热气直从窗户里升腾过来——为此,衣衫褴褛的贫民多得是紧靠在堂皇富贵的墙壁上,只为贪得一丝热意。惹得豪爵老爷生气,又被家仆们呼来喝去。

享乐之时,自然少不了皮黄京戏。丝竹管弦悠悠而起的时候,总有谁家老爷腆着满腰油水的肚子发问:京城那最为有名有艺的庆昌班呢?

您甭提了。他们班主自恃清高,早早对外封了箱。如今没了收入,外焦内枯,恐怕过几日就要挂下脸来了。

可不是嘛。这几日还听说,他家的角儿散了个零零落落。有不识时务的枪口撞死,有精于钻研的另谋高就,有烈性女子失望出走……

说起来,昨夜倒是瞧见泰兴胡同的院子里掌了一夜的灯,似乎是在罚着什么人。

这倒怪了。那王大班主不是“京门教主”,出了名的慈心教戏,从不打骂徒弟吗?

哼,说着轻巧做着难,关起门来把戒尺抽断了也没人知道。

不说这扫兴的了。没了庆昌班,照样听得来好戏!咱们喝着!

于是酒杯的碰撞脆响不绝于耳,歌女抱着琵琶软语弹唱,“太平盛世人皆乐”……

远处有妇人抱着冻死了的孩子,在街上蹒跚着嚎哭。她怀里的死婴涨着肚子,肋骨一根根凸得像琵琶弦。

“冷不冷?”

柳方洲这样问着,把杜若的手包进自己的手掌里暖着。

“刚起来是有些冷,现在好多了。”

杜若松着胳膊让他握,一会儿却又自己盯着炉火出了神。

“一会儿道琴他们该过来了。”杜若梦呓似的喃喃自语。

庆昌班里柴火的用度,如今也捉襟见肘。为了节省开支,在这冷得结冰的天气里,也只生了大厅里这一只炉子。

“不打紧。横竖他们都知道了。”柳方洲戏谑似的挑了挑眉,一边却听话地把手松开了,只是搓了搓杜若的手指。

杜若对他皱了皱鼻子。

“比起这个——”柳方洲又靠近到了杜若身边,拿出歪歪扭扭的腔调来,学着《四郎探母》里的铁镜公主的念白说,“驸马,你那眼泪儿可还挂在腮边呢。”

他说着指了指杜若的脸。

杜若眉毛底下挂着两个桃儿似的肿眼圈,是他跪在书斋前流了一整晚的泪,早晨时就成了这般可怜模样。

“师哥你真是唱不来旦角。”杜若扑哧笑了,难为情地用手指揩拭着眼睛。

他哭着也不是为了被师父揭穿情事,而是为了那再也难以回还的日子。他跪着的这片砖地也是他自小练功的地方,或许今天玷污了师门,往后被逐了出去就再也不见。

然而他也不会后悔。如今让他与柳方洲分离,就算让他剖出一颗心来也不行。

“我入行入得巧,若是也唱旦角,现在不知是什么光景。”柳方洲说着又捏出兰花指来,在杜若面前摆了摆。

“想来得与现在相差太远。”杜若含着笑看他。

柳方洲总喜欢对杜若讲俏皮话,战乱以来人人自危,再次听到他的俏皮话却也觉得亲切。

“我倒是觉得小生与旦角,唱起来像得很。”柳方洲倒了杯热茶递给自己师弟,示意他用热茶杯敷一敷眼睛。

“京戏的像,昆戏的差得多。”杜若点头赞成,“唱混了声音也就坏了,不亮不沉的难听。”

“你师哥唱得怎样?”柳方洲有意逗他开心。

“你明明知道。”而杜若果然笑了。

“我明明知道,我也要听你说。”看着杜若的弯弯笑眼,柳方洲又情不自禁靠近过去,低头想吻一吻杜若的额角。

杜若也知道他的心思,仰起脸来在他嘴唇上碰了碰。

“都说了……”杜若又低低地说,“仔细有人要进来瞧见。”

“昨晚他们瞧见的难道不多。”柳方洲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背,坐远了一些。

王玉青的震怒与指责,反而让他们更加坚定了爱护着彼此的心。现在的柳方洲小心翼翼照顾着杜若的情绪,杜若也打起精神尽力不让他忧虑难过,握住彼此的手更加热切,在这漫长死寂的冬日给予对方温暖。

“我不怕被谁瞧见。”杜若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说,“我只是……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也许会有人觉得丑陋厌恶,有人觉得荒诞无稽——自古男子狎昵就令人不齿——哪怕他们同样有一颗真心,也许还更真切。

“我知道。”柳方洲温声回答,伸手捏了捏杜若的耳垂。

“——倒像是,《琴挑》。”杜若想了想,又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唱的是,‘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我的心也那样想。”

那是他们初次登台的时候,所演出的戏目。柳方洲的眼里也拂过一丝回忆时的暖色。

“也有一年了。”柳方洲这样说,“一年前,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我们真的唱出了名堂,想到朝夕相处的师兄师弟两心无间,想到我们熟悉的庆昌班一夕翻覆,万劫不复。

杜若轻轻叹了口气。

“赶明儿天气晴快,我再给师哥唱那支‘朝元歌’。”杜若这样说,“那身新作的水田衣,还没来得及上身,就匆匆忙忙封了箱。”

“那便好了——杜老板垂爱。”柳方洲又一下没了正形,歪起脑袋笑着,“杜老板这样热情,柳某人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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