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因为长年累月的唱戏演出,王玉青的眼睛平日里也微微上扬,剑眉入鬓。
他读书写字时会戴着琥珀链子的眼镜,目光从镜片后冷冷地看过来,凌厉如同银刃出鞘。
一句话儿惊雷一般响过,王玉青神情仍然如旧,眼神在柳杜两人身上来回逡巡。
相比冷不丁听见了生身父亲名字的柳方洲,反而是杜若表现得更惊慌无措。
看来他们之间果然是毫无隐瞒,无论是彼此的身世还是情感。
这一显明的事实让王玉青更加恼火。
“就算我父亲真的在此,我也不会有什么好讲。”柳方洲跪着却仍然挺直了脊背,眼神澄明清澈,“师父,我们都没什么要讲,您只管罚。”
杜若跪在他身边,也安静地低头等罚。
“不知廉耻!”王玉青原本握着戒尺,看见柳方洲指缝里滴滴答答流下血来,却又松手作罢,当啷一声把戒尺扔在了地上。
柳方洲倒是脸色平和,仿佛刚才被戒尺劈中手心的人不是自己。他与杜若两个人并肩跪着,肩膀都碰在一起。
“柳方洲,你给我滚去院子里跪着。”王玉青抬手指着柳方洲,“别挨在一起恶心旁人!”
柳方洲却也干脆,呼地站起来又推门出去,朝向书案的方向再一次嗵地跪下。
没有了身边爱人的依靠,杜若的神色明显添了几分不安。他的眼睛垂得更低。
“杜若。”王玉青又一次缓和了语气,对自己的义子说,“把头抬起来。”
他今天已经对太多人温言好语地说着话了,所以王玉青愈发地不耐烦——像王玉青这样习惯了一言九鼎、不容分辩的大家长,在他们眼里,好言相劝都是一种额外恩赐。
倘若你仍然不服管教,就像是今天的洪珠、道琴或杜若,那你便是不识好歹。这样蛮横可笑的道理,在这片土地上的古老家族之中盘桓了千百年——而除却演戏的庆昌班,也像一个这般传统的家族。一切都拜王玉青所赐。
杜若稍微将下巴抬起来一点。
清丽不俗的玉面少年。他性格沉静过分,眉目里总是宛转带着柔和的笑意,一看便知道是自幼练出来的乾旦。
当年王玉青点头收下杜若,也有杜若这张脸的缘故。就算这个贫弱的幼子真的不是唱戏的材料,也绝对不会被为难到——更何况他如今名满京城。
谁知他得意的徒弟,竟然情迷心窍,以至于阴阳颠倒,在庆昌班这方寸之地中情丝暗合,两个男子作出了一番海誓山盟!难道还要庆幸如今无戏可作,不然闹出去又是丑事一桩!
“你们暗通款曲有多久了?”王玉青强压着怒火问。
“……”杜若情理之中地沉默了下去。
“不说?”王玉青冷笑一声,“你不说,就让柳方洲再回来,再挨二十下板子。”
“……中秋之前。”杜若浑身筛糠一样,声音也在颤抖。
王玉青见他这副模样,心底的烦躁愈发烧得郁热。他怒气冲冲走到窗前,又不耐烦地走回来,看了杜若一眼又嫌恶地转过了脸。
“看你没出息的样子。”王玉青冷笑说,“一向以为你最乖巧听话,竟然能行下这般勾当来!”
这般勾当?何等勾当?
杜若咬住下唇,努力稳住身子跪着。
夏天在南都的时候,他最大的期许就只是能陪在师哥身边,无所谓以师弟还是朋友的身份。
可如今他们心意相通,他越是得到,越想渴求,更不愿将已经得到的再松手放弃。
就算这样的爱,会为他人所厌恶,他早就想过最坏的这样一天。
王玉青仍然在来回踱步。
“你们两个是谁先勾引的谁?”他又问。
杜若暗暗皱眉。
“不是。”他轻轻摇头。
“什么不是?”
“没有唱错戏,没有分不清,也不能说是纠缠勾引,都没有。”杜若不知哪来的胆子,抬起脸来认真地回答,“师父,我们是真心——”
“真心!又是真心!”王玉青狠狠一拍桌子,“谁要听你的真心如何?你的什么真心能值几两几钱!”
“难道师父你自己就从未有过真心么?”杜若却也生了气,睁圆了眼睛顶嘴,“我只是恋着一个人不负心也不误情,也从未耽搁什么功课营生,您究竟是怕我误了自己的前程,还是脏了您的面子?”
杜若在庆昌班成长了十几年,别说顶撞师长,连对着他的师父高声喊叫都不敢。
所以这一段话儿被他问出口,王玉青先是结结实实愣在了原地。
而杜若的性子,又让他觉得自己就算生气,也不能这样对着义父口出狂言——他向前膝行两步,俯身对着王玉青跪拜了下去。
“师父,我这十几年承蒙您养育。”杜若又说,“洪珠师父所问的,我的姓氏和这几年的隐情,我从未想过也不愿多想,您也不必担忧。我的确与我师哥两情相悦……您说再多,我这心也不会再改。倘若这是罪过,杜若也只能向您请罪了。”
杜若并不知道,王玉青没有让他改作王姓,也没有亲自抚养他长大的缘故是什么。不过他倒是很喜欢杜这个姓——因为有柳有杜,他和师哥才被作为《牡丹亭》的巧处合称,他的师哥才能在初次见面的时候说出他们“采芳洲兮杜若”的缘分。
杜若栖于芳洲,杜若妻于方洲。芬芳高洁,永不离分。
是杜若自己未曾改姓,才有了这一层缘分。非要说起来的话,还得算是王玉青为杜若起名的无意促就。
书斋内外一时间死寂得吓人。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了下去,寒风卷着凉意从窗缝里送进来,也不知道柳方洲跪在院子里冷不冷。
杜若说罢那真情实意的话,就低下头不再去看王玉青的脸色。而王玉青竟然没有再说什么。
“老实跪着。”过了许久,他才走近杜若身侧,拿起那沓揭开柳杜恋情的字纸。
“是。”杜若动都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