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散戏之后的聚芳仍然热闹无比,街前接客的汽车亮着白闪闪的灯光,戏园门前一样装饰了时兴的灯牌,在秋夜里散开柔和的光晕。
众人都知道杜若不喜交际,每逢有戏客拜访时都不强求他出面应酬,孔颂今虽然提过几次,说杜若如今在京城戏迷之中颇被看好,送来的花篮匾额也有的是吹捧于他,总是由别人代接,于面子上实在是不太合情理——也被柳方洲轻易挡下。反正他们的演出多得是一起,就算是柳方洲出面道谢又如何?
所以他此时换了常服,拿温水热着手帕预备柳方洲回来卸妆,就坐在镜子边剥下午买来的糖炒栗子。前厅热烘烘笑着闹着,妆室里就这位旦角自己坐着,连小跟包道琴都贪热闹跑走了。
“杜老板,这是晚报。”聚芳的伙计推门过来,恭敬地把一份报纸放在桌边,“可还要续茶?”
“辛苦。”杜若急忙接过,“——不必了,放着我们自己收拾就好。”
报纸自然都是柳方洲订的,早报晚报都有,加订一份文娱特刊,以浏览梨园界中时评。
杜若翻开头版新闻看了看,顶头红色油墨印着政府实行宵禁的规定,自中秋之后实行,每晚12点之后清街管制,巡捕房与警察局巡街治理。
宵禁……对梨园行里可不是好事。不仅夜戏排演连本大戏时常常深夜才散,许多堂会戏也要从日落演到凌晨。宵禁的政策这样一来,断了不少的戏路。
大字消息下面仍然印着奢侈品的广告,国王牌开司米披肩、珍珠牌珠宝、开元大剧院明天上新的洋电影。细致的广告画出华美的形状,印在红通通的宵禁政策后面,让杜若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他也只是个唱戏的艺人。戏班自诩技艺传承、重规重矩,在许多达官贵人的眼里也许和电影珠宝之类的娱乐没什么两样。
妆室的门再一次被推开,闪进来的是柳方洲仍然带着戏妆的脸,黑墨红粉十分鲜明。
“可算清静了些。”柳方洲伸手接过杜若递过来的热手帕,“方才有个人似乎认出我的名字来了,问我父亲是做什么的,我含糊揭了过去。”
“或许是伯父从前的同行。”杜若帮柳方洲擦了擦脸边的残妆,“他是什么打扮?”
“穿得是很阔气,人多却没看清脸。”柳方洲顺势歪头亲了亲他的手腕,笑着回答,“也许得空问问师父——叫伯父作什么,这样生分。”
杜若也抿嘴微笑,从椅背上拿起干净毛巾给柳方洲擦干净脸上的水珠,靠在他身前踮了踮脚,柳方洲也会意地抱住他,低头接住杜若靠近过来的亲吻。他的发丝也垂在杜若脸上,痒痒的像柳絮拂过。
“……晚报在桌子上。”温存片刻,杜若伸手戳了戳柳方洲的肩膀,说。
“知道了。”柳方洲放开他,“时候不早,咱们先回泰兴胡同。”
现下演出之后班里的行头也不再需要柳杜两个辛苦收拾了,自有戏园的伙计和班上更小的徒弟来做。
“我还想叫一屉夜宵吃呢。”杜若突然又惦记起来了什么,“知味观的白糖粥——等过几日宵禁起来了,晚上夜宵都吃不上。”
“长多大都还是爱吃甜食。”柳方洲摸了摸他的发心,“你说的什么宵禁?”
“报上有写。”杜若拿过桌边放着的报纸,“中秋往后,午夜之后就要管起来了。我猜是因为夜里偷盗行窃管制不住,不得已全部禁掉。”
“你说得有理。”柳方洲含笑刮了杜若的鼻尖一下,“可真是个政科学士。”
“真腻歪。”项正典说。
杜若登时吓得往旁边一躲,险些滑倒。
“……项师兄真是练家子功夫,走路无声无息的。”柳方洲无奈扶住他。
“我进来可都喊了你一声。”项正典大大咧咧坐下,“我说方洲待会回去师父找我们商议事情,你和你小师弟腻着呢,听都不听我的。”
说话间项正典还留意到了杜若剥好放在一边的栗子,伸手从纸袋里抓了一把:“我吃带壳的。”
“项师兄你吃就是。”杜若扶额。
剥好的栗子肉原本是给柳方洲的——秘密恋爱的小情侣两个都没说什么,柳方洲觉得自己都能想象出来项正典会如何回复:我可不要你师弟给你留下的,你俩做个嘴子我都不看!
不过他真的完全没有发现吗?柳方洲心里有鬼,佯装镇定地翻开报纸。
可能项正典根本想不到两个男子谈情说爱这一层。也许该找个时间对他说明?
没什么必要。这些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或认可,他与杜若的关系也不需要通过别人获得证明。
“这里是写到了宵禁的事。”柳方洲扫了眼报纸,“项师兄你说师父要与我们商议事情,我想也是这个。”
柳方洲猜得不错。他与项正典一前一后进了书房,王玉青已经在等着他们,左右两边坐着孔颂今与张端。
“不用了。”柳方洲与师父们打过招呼,刚想上前斟茶就被王玉青制止,“都自己来。叫你们过来是为了商议,中秋之后的宵禁要如何对待的事。”
庆昌班的大小事务,一直都是王玉青与孔颂今前后台分别把持,项正典年纪最长,常做的也只是一些递话记事的活。叫上他们两个过来,这还是头一次。
“怎么不叫杜若?”张端回头问王玉青。
“杜若性格太软,拿不住事情。”王玉青端起茶碗,“让他过来也说不上什么话。”
“他才是你正儿八经的干儿子。”张端又揶揄他,“传出去,可别让别人说王大班主偏心对待。”
“我只是格外知道他的脾气罢了。”王玉青面不改色,“方洲,我说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柳方洲心里还是有鬼,一时间脊背上都冒了汗,只是低头称是。
“好了,都少说几句闲话。”王玉青将手指在桌边敲了敲,“往后管上十二点的宵禁,许多戏都碍事不少。我想的是堂会仍然照接不误,不过费用可要重新算了。”
“说起来,几年前直系军阀管城的时候,倒是也宵禁过。”孔颂今接上话说,“那时因为晚上演戏的时间不够,京城大大小小的戏班的戏钱几乎都少了一半。”
“我那时留洋在外,所知道的着实不多。”王玉青微微颔首,“孔老板您细说?”
师父居然还在海外待过一段时间?他待人接物都老派极了。柳方洲心里也正讶异着,项正典先啊了一声:“师父您去过外国哪?我可从来没听您提起过。”
“年轻时候的事。”王玉青仍然面色如常,“在樱岛与沙国都待过一阵子。多了解一些异国文化也不是坏事,你们应当都知道,现在花旦的扮相是如何改良的罢?”
诸如红娘、春香等花旦角色,新时代以来在服饰上改变了许多——最为显著的就是在后脑勺原本垂下线帘子的地方加了一个硕大的、红缎子打成的欧式蝴蝶结。这个改动使得伶俐青春的丫头形象更加生动,蹁跹行动时身后的蝴蝶结随之摇曳,娇憨可爱。
而这正是三乐社的乾旦留香先生在沙国采风之后,回国改动的手笔。这个大胆的改动不仅丝毫没有妨碍京戏原有的风格,还使花旦的形象更加独特,很快在行内风行开来。
“什么空我们也出国演出去。”项正典笑嘻嘻地说,“我倒觉得那些蓝眼睛洋人看不懂呢。”
“户部街现下住了不少洋人,也都爱请堂会,都是图个新鲜。”张端啧了一声,“要我说啊,我可真不愿意给那些人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