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方宝璎在车中打眼张觑,远远在那人群外围,瞥见几个熟面孔,皆是明月绣庄工人家中亲属。
方宝璎心下一惊,忙下了车来,行上前去。
众人不曾见她时万事皆休,此时见得她来,立时将她围住,七嘴八舌嚷个不住,皆是探问家人下落。
更有那性急的,早是高声叫道:“好端端在你家做工,清清白白的手艺人,怎的便教官府捉拿了去?少东家,你今日须得与我们说道清楚!”
方宝璎见得这番光景,思想狱中众人,尤是方明照与沈蕙娘两个,一时愈是心下酸楚。
她定一定神,此时纵是钗环尽落、衣衫污皱,亦是挺直脊骨,只扬声道:“列位休要惊慌!此事既起在我明月绣庄之中,我明月绣庄便必不会弃狱中姐妹不顾。此番便是倾家荡产,也必定打点官司,将众位姐妹全须全尾接回来!”
一面吩咐管家进屋去,与每人皆支一两银子来。
正乱着,忽见得外围一个瘦弱之人教旁人搀扶着,面色青白,咳嗽不止。不是孟娘子那姓苗的妻子,却又是哪个?
方宝璎忙走近苗娘子跟前去,不待开口,便教她捉了衣袖,一面哭道:“少东家,我家娘子向来是个老实的,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如今怎的遭得这等横祸?教我……教我怎生是好……”
方宝璎只牵过她手来,说道:“苗娘子且放宽心,孟娘子眼下虽在狱中,然而并不曾受什么拷打。你瞧着身上不好,我再多与你支些银子,你且拿去抓药调理,或是寻个街坊照应着,休要忧心银钱。待孟娘子家去,见了你保重身子,才安得心来。”
苗娘子待要推拒,方宝璎只叹道:“孟娘子与我绣庄出力多年,我们倘或眼睁睁瞧着她家中没个依靠,岂非无情!”
那苗娘子听得这话,一发扑簌簌两眼中滚下泪来,颤巍巍便要下拜。方宝璎忙伸手止了她动作,少不得又好生宽慰她一回,又教管家多取了些银子与她,不在话下。
此后数日,方宝璎也顾不得如何休整,只日日往府衙中打探消息。
然而那起衙役得她问话,却皆是面露难色,或是推说不便透露,或是索性躲避不见,端的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方宝璎磨了几日,才有个衙役私下里与她叹道:“娘子倒是痴心,日日来此打探。可委实不是我与你泼冷水,此案牵涉重大,又是两位宫中内官亲自督办,便是知府大人也要忌惮三分。何况郑大人正咬得紧呢!眼下柳大人、潘大人做主,释放你等不曾涉案的出来,已是容情开恩。你便是跑断了腿儿、磨破了嘴皮子,又能成得什么事?”
方宝璎听得这话,当下只如一盆冷水临头浇下。呆了半日,心知此处探听无门,只得先转回方府中去,另寻出路。
此日夜间,外头雷电交加,又早落下一天骤雨来。
方宝璎独卧房中,思想此番祸事,一时翻来覆去,只是孤枕难眠。满心愁烦忧思,浑寻不着个开交处。
横竖没半点睡意,方宝璎起身下了床,便要往一旁立柜中寻些安神香点来。她拉开一个抽屉,却见里头收着一幅绣活。
她拾起一瞧,却是沈蕙娘生辰那日所说,以发丝绣制的长命娘娘像,端的慈眉善目、宝相庄严。
那神像下头,又有几行小字尚未绣成,此时尤是炭笔勾成的底稿,字迹轻淡。
方宝璎细细一瞧,但见上头写道:“信女沈蕙娘叩祈:一愿小妹沈桂娘学业有成,二愿婆母方明照身体康健……”
方宝璎心头一跳,忙凝眸往下瞧去。
端见下头一行,一笔一划写道:“三愿发妻方宝璎喜乐无忧。”
此番绣庄蒙难,方宝璎在牢中含冤受押、出狱后连日奔走,纵是忧思连绵、心焦难抑,到底撑着一股心气儿,一时半刻不曾折腰红眼。
这时节,方宝璎怔怔看了那愿心一回,又将轻颤指尖抚过“发妻”二字,却是不觉鼻头一酸,扑簌簌两腮滚下泪来,喃喃道:“蕙姐,你……你……”
一语未了,早是放声大哭起来。
当是时,屋中烛火昏黄,正照见那明镜台上,方宝璎从前赠与沈蕙娘的一对泥偶,此时犹是满目柔情、彼此偎依。
窗外雷声隆隆、雨声萧萧,一时帘栊寂寞、罗幕清寒,满室凄凉之情,无人可诉,皆付更长漏永。
翌日,方宝璎换过一身庄重衣衫,又特特备下一样礼物,迳往昌平侯府去了。
侍人引着方宝璎进了府中,到得花厅上,昌平侯正端坐上首相候,方宝璎忙端端正正见了礼。
昌平侯把眼风往下一扫,见得她衣衫虽整,眼窝下面却浮着淡淡两痕黛青,便知她这几日煎熬,委实不轻,只缓声道:“少东家今日来,想必是为绣庄那桩官司罢。”
方宝璎见她已然猜出自家来意,便也不相隐瞒,应道:“侯姥明鉴。小庄上下,如今皆入狱中,内外隔绝,竟连一丝消息也透不出来。小的今日冒死前来,不求侯姥徇私枉法,只求侯姥念在往日情分,略施援手,与小的探听些内情。”
昌平侯沉吟片刻,只道:“原不是我不肯相助。只是此案事关天家威仪,又由宫中内官亲审,便是我也不好贸然插手。”
方宝璎听得这话,却向袖中取出宅宅小小一卷红挂毯来,恭恭敬敬呈上,只道:“请侯姥瞧瞧此物。”
昌平侯使个眼色,一旁侍人便取过那挂毯,展开与昌平侯瞧觑。
端见上头绣得一只麒麟,口衔瑞草,嬉游百花丛中,一旁又有“麒麟贺春”四字。
这图样绣工虽犹是稚拙,却瞧得出一针一线皆是十二分用心,半点不曾懈怠。
昌平侯瞧了一回,只问道:“这图却是谁人绣来?”
方宝璎答道:“此图原是传习所中学徒绣来。”
昌平侯便道:“这越州绣行传习所,我也略有耳闻。办学不久,难得便有这般手艺,你们倒当真有些法子。”
方宝璎应道:“这传习所虽是小庄承办,然而能成今日气候,却非小庄一家功劳。”
一面细细说来:“小庄当初办这传习所,原是深受圣训教化,方知须怀仁义之心,行此扶贫济困之事。落后知府大人知晓传习所之事,特特与京中上书,得了陛下首肯,便专款拨了些银钱,投与传习所教学开销。故而传习所得以顺当办学至今,正蒙朝廷援手扶持。所里学徒苦练手艺,亦是不惟为自家生计,更是感念陛下怜恤民生之恩。”
她话头一滞,语声中愈是恳切:“如此桩桩件件,皆是天恩浩荡。如今明君治世,小庄方得立足,免受诸般艰难,更有余力相助贫弱,平日里感念陛下圣恩尚且不及,又岂会做下那等亵渎天威之事?”
昌平侯把眼定在那麒麟贺春的图样上,默然半晌,方才叹道:“也罢,我且代你往那府衙走一趟罢。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成与不成,此时我却实难与你说知。你还须保重些,莫要先将自家身子愁坏了。”
方宝璎听得她松口,当下心中感激,连磕几个响头,千恩万谢自不必提。
既得昌平侯从中探听斡旋,不消两日,府衙那头便松动了。
方宝璎往里头交齐了保金,凡未曾亲自经手《金龙图》的工人,如今皆开释出来。沈蕙娘与那孟娘子,便在此列。
只有一样,沈蕙娘身为管事,虽不曾经手,亦有失察之责。依照律法,除却保金,还须得受了杖责,方可保释出狱。
待得众人开释当日,方宝璎领着几个侍人,雇下几辆马车并一顶软轿,早早候在府衙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