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方明照只笑道:“谁知她又钻到哪处淘气去了?横竖她自有主意,淘气够了,也便来了,你且不消悬心。”
沈蕙娘这才安了心,转与沈桂娘关切些书院日常、功课之事。
沈桂娘一一答过,只取出一方素色绸帕,与沈蕙娘递将过来,抿着嘴笑道:“祝阿姐生辰喜乐。我自家绣来,比不得阿姐手艺,阿姐且莫笑我,胡乱使来便了。”
沈蕙娘忙接过来,只见上头绣得一丛幽兰、数茎修竹。虽是图形简朴、绣工稚拙,然而其中心意,却犹胜传世绣品百倍。
她指尖将那幽兰修竹细细摩挲一回,只温声笑道:“痴孩儿,阿姐心中欢喜犹不及,怎会笑你?”
一面又拉过沈桂娘手来,翻过掌心瞧了一回,却问道:“可曾扎了手不曾?这般细皮嫩肉的,没得将你疼坏了!”
沈桂娘只含笑摇头。
方明照笑吟吟将她两个瞧觑,也往一旁侍人手中,接过个长条锦盒来。
方明照开了那锦盒,原来是一对金玲珑寿字簪儿。但见那簪头上是个白玉雕琢的寿字,又镶嵌些五彩宝石,端的玲珑剔透。
她取出那寿字簪,与沈蕙娘簪至发间,一时满目慈怜,轻将沈蕙娘鬓边一抚,柔声道:“好孩子,不过几个月光景,未教你多享些清福,家中庄上诸事,倒这等累你!今日逢着你大日子,我也没什么稀罕物,只挑得这簪子与你把玩。”
沈蕙娘应道:“母亲快休说这话。平日多赖母亲信任,才有蕙娘今日,怎会觉累?能得母亲这般厚爱,正是蕙娘的福分。”
三个又说一阵话,沈蕙娘便向袖中取出一封泥金帖子来,说道:“今日夏员外遣人送礼时,还附上这封行会请帖,一齐送来。”
原来出月初一日,正是越州绣行行会初立之时。夏银凤便下了帖子,邀行会中各大绣庄,往城东会仙楼聚首,选举行首,订立行规。
沈蕙娘正将那帖子递去,教方明照接过相看,却忽听得外头珠帘一响。
沈蕙娘抬头瞧去,原是方宝璎进了屋。
只见方宝璎发鬓微松,鼻尖细细沁几点薄汗,颊边微微晕一片轻红,又缀数星白花花面粉点儿。一身家常鹅黄衣裳,袖口高高挽起,腰间还扎了一条围裙。
这时节,她正捧着一个木托盘,端上热气迎面、香味扑鼻,好一碗长寿面来。端见那长寿面汤头清鲜,面条细长,上头还卧着圆滚滚一枚荷包蛋。
方宝璎走上前来,扬声笑道:“祝蕙姐生辰喜乐!”
她将那托盘放至沈蕙娘面前,把亮晶晶一双眼瞧着沈蕙娘,俏声道:“我往长命娘娘跟前连着拈了几柱香,才往厨下做得这碗寿面。蕙姐可紧着吃下,落后天晚了,长命娘娘下值睡去,可教我白磕头了!”
方明照见得她这等模样,早笑将起来,说道:“怪小花脸猫儿,难为你这般张罗,这几日搅扰得厨下好不叫苦!”
一面收了手中帖子,只与沈蕙娘道:“这行会之事,且落后再与夏员外理会,却也不迟。今日正是你的好日子,且快尝尝宝娘的心意罢。”
那厢沈桂娘也早立起身,取了帕子与方宝璎擦脸,打趣道:“几日不曾相见,我这好姐媳怎的倒成个白面人儿了?仔细阿姐眼花,将你也当寿面吃了!”
方宝璎将手往她腮边轻轻一拧,笑嗔道:“你瞧这促狭鬼,倒编排起我来了!你阿姐不曾吃我脸上白面,我倒先将你这书斋里养得白净的粉孩儿,上笼蒸成个大寿桃才罢!”
沈蕙娘见得满堂团圆热闹景象,早是热了眼眶。她拭了一回泪,温声道:“宝妹,难为你肯为我这般费心。”
一面把眼柔柔定在方宝璎面上,却先绯红了面皮,声气低下几分去,说道:“原不消劳动你上香磕头、煮寿面、蒸寿桃……你便坐在此处,与我说几句话……我也便……也便不虚度这日了……”
方宝璎晓得她搜肠刮肚,方寻出这“伶俐话”来,心中好不欢喜,却忙将箸往她手中一递,只道:“只顾说这等好话笼络我,倒不见动动箸儿!”
一时暖阁内言笑晏晏、温情脉脉,端的一派天伦之乐。四个用饭说话,不觉已过二更,方才各自回房梳洗。
且说方宝璎沐浴更衣,转回房中,却见沈蕙娘早梳洗毕,换一身亵衣坐在镜前,披散乌油油一头丝发,手中拿着把黄木梳子,一下一下梳头。
方宝璎才扭脸细细瞧去,便听她道:“宝妹,你且来。”
但听沈蕙娘语中声气,犹是柔和温存,然而大抵因携酒意薄醉,又教氤氲水汽浸过,较之往日,竟是平添几分慵懒风致。
方宝璎心窝里一时突突直跳,偏生装出浑不在意一副模样,有意压着步子,慢吞吞上前去,在沈蕙娘背后立住了脚。
方宝璎把眼往镜中一瞧,但见沈蕙娘柳眉轻舒、凤目微凝,原只照着自家倒影梳头。臂腕缓动间,满面尽是闲适意态,教那灯烛昏光一浸,自有一种风流姿态。
正兀自看得痴,忽见沈蕙娘微抬了眼,觑着她镜中倒影,唇边早是温然噙笑,只道:“悄没声儿过来,怎的也不与我应一声儿?正有一桩事央及你呢。”
方宝璎这才猛然回神,登时绯红了面颊,上头那滚热之处,直烧至耳根去。她慌忙低垂眼帘,偏又教镜外正身撞进眼底,恰观得一缕乌发垂落肩窝,正滑入微敞领口中,掩去一寸丰盈肌理。
她忙“嗳呀”一声,扭过脸去,只跌足嗔道:“平白叫过人来,倒只顾自家照镜梳头,这般晾着人!有甚事你直说便了,偏要拆作几回,这等磨磨蹭蹭的,没得将人憋坏了!”
沈蕙娘便搁下手中梳子,开了抽屉。
只见她先取出四四方方一个小木盒,打开来,里头垫着一方素净白绢。
她将那小木盒放在镜台桌面上,又往抽屉里取把银剪搁在一旁,与方宝璎说道:“你且与我剪些头发下来罢。”
方宝璎奇道:“好端端的,怎的却要剪发?这会子黑灯瞎火的,没得与你剪坏了,你且明日往街上剪去罢。”
沈蕙娘应道:“这原是淮州旧俗。生辰日当夜,剪些头发存下,作了绣线,落后与长命娘娘绣制神像,便可得娘娘赐福。凭这日发了甚心愿,断断没个不成的。”
方宝璎笑道:“竟有这等灵事。”
一面掇过把椅子来,往沈蕙娘身后坐定了。她拢过沈蕙娘一缕乌发,取过银剪来,小心剪下,便递与沈蕙娘收入盒中。如此这般,将那小木盒中堆了一层断发,堪有半指节高,方才止了。
沈蕙娘正将那小木盒盖上,与银剪一并好生收起,却听方宝璎问道:“好蕙姐,你却与长命娘娘发了甚心愿?倒这等庄重。莫不是要长命娘娘佑你,明日再接了大单,往绣庄库房里,拉进几大车金元宝去?”
她将镜中倒影一觑,只见方宝璎正把眼定定瞧她,满面上促狭模样。她便轻将头摇了一摇,只是笑,却不做声。
方宝璎瞧她这般含而不露,愈是心痒难耐,只从后头将她腰身一环,把脑袋搁在她肩窝里,软声嗔道:“好个蕙姐,心里藏着话,倒只顾自家偷着乐,与我这般不上不下,吊着肠子,好生不自在!”
一面缠着沈蕙娘,一叠声问她有何心愿。
沈蕙娘教方宝璎歪缠紧了,只抬手将腰间相环的手臂轻轻一拍,不疾不徐笑道:“我与长命娘娘发愿,又不与你发愿,你却来盘问怎的?”
凭方宝璎如何使性撒痴,她只不肯相告。直急得方宝璎将脸在她肩窝里滚了几滚,嗔道:“蕙姐定是与外头促狭鬼学了些坏性儿,看我明日不将她们寻出来算账!”
两个笑闹一回,方才各自歇下。
翌日晨间,方明照遣了人来,请过沈蕙娘与方宝璎去,只道下月行会之时,三人一同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