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沈蕙娘听得她一车轱辘话,早是心中雪亮,一时只笑道:“有夏员外这等仁厚前辈,正是越州绣行的福分。夏员外肯邀小庄入行会,小庄更是感念不尽。”
一面又显出几分难色来,只道:“只是这等大事,我与少东家两个到底做不得主。少不得回去禀明了东家,教东家亲自示下,方不辜负了夏员外好意。万望夏员外宽谅一二。”
夏银凤也不恼,只颔首道:“沈管事思虑周全,自然要先禀过方东家,才是正理。我原是仰慕贵绣庄,才先将这话递到两位跟前来。横竖行会章程尚在草拟,两位回去时,只管与方东家慢慢商议。落后有了准信时,使了人来,与我知会一声便了。”
她言辞好生恳切,倒似当真是与两个推心置腹一般。说罢这话,她又是满面和气笑意,对着昌平侯那头拱一拱手,道声“失陪”,便自去了。
方宝璎瞧她背影远了,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正待与沈蕙娘说话,却见得徐清徽与史琼兰并肩走来,在跟前立住了脚。
徐清徽与两个拱手笑道:“适才方世妹一席话,当真是教人动容。那绣品已是巧夺天工,更得这般人间真情相赋,此番夺得魁首,正是实至名归。”
史琼兰接过来道:“只一点,方小姐方才说那‘相伴’时,却是少说了一桩事。”
方宝璎见了她两个来,早将与夏银凤那点不快抛到脑后,忙问道:“史小姐倒爱卖关子!我却少说了什么?”
史琼兰将眼风往她与沈蕙娘中间一扫,只笑道:“你与沈娘子两个,可不也是相知相伴的情分么?我到城中这一月间,早不知听过多少回神仙眷侣的名头。只怕再多些时日,那姻缘庙里头,倒要将你两个请去吃香火了!”
沈蕙娘教史琼兰这般打趣,一时面颊微热。
方宝璎却挽了沈蕙娘手臂,往她身上一倚,作势将脸儿皱作一团,语中含嗔道:“史小姐这话,端的说得在理!只是蕙姐这木头疙瘩,整日倒只知拉着我往绣庄里去,闷也闷死了。”
徐清徽只摇头揶揄道:“方世妹怎的这等卖乖!似你这等说,你便是日日与沈娘子同进同出,没个丢开手的时候。倘或真个不愿时,你这惯不受委屈的,早自家行事去了。扭股儿糖也似缠着沈娘子,倒来说沈娘子的不是。”
方宝璎却好生狡黠笑将起来,把眼往两个面上逡巡一回,只道:“我便与蕙姐日夜相对,又怎比得史小姐与徐世姐这般,珠联璧合、才子成双的雅趣?那才真个是相知相伴的好造化呢!却不知徐世姐与史小姐讨教书画的茶水,端的要续到几时去?”
史琼兰笑道:“怪道方小姐这般卖乖,原是为编排这一车轱辘话!实与你说罢,家母、家娘尚在京中,我在那清溪家中也是闲坐,不如在越州城中多盘桓些时日。不拘游赏也好,与徐小姐或书院中学子探讨也好,总可寻些灵感。”
方宝璎笑涡愈深,只与沈蕙娘道:“嗔道徐世姐晓得甚同进同出、丢不开手,原是自家领会了。我们要寻徐世姐时,少不得与史小姐也备一份礼!”
沈蕙娘便笑道:“你瞧这淘气鬼,只顾浑说!没得教徐小姐、史小姐难为情。”
几个一处说笑,好一阵方才别过。
只劳累沈蕙娘与方宝璎,好容易得了空,便教许多巴结奉承之人团团围住,应酬不迭。
待归家去,两个便将得了夏银凤相邀,入越州绣行行会一事,与方明照说知。
三个商议一回,皆道:“入了行会,与各家互通消息,又有规矩约束那等兴风作浪之人,长远瞧来,确也有些益处。何况如今绣庄风头正盛,想来惹人眼红,倒不如顺势而为,且先占个席位,也好见机行事。”
当下便与夏银凤递过信儿,应下入会之事,只候着行会创立之日来到,再理会余事。
明月绣庄既夺得此番生辰会魁首,自是在越州绣行中声名愈显,生意亦是水涨船高,自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不觉早入十月下旬。眼瞅着冬至将近,越州绣行便将有一桩大事。
原来城中惯例,官府牵头,各大绣庄皆须备下一批百福衣,于冬至时节,分赠城中贫寒百姓,取个驱寒迎福的彩头。
明月绣庄领的差事,便是往城南一处规模颇大的养济院,送上三百件孩童所穿的百福衣。
明月绣庄早前已备好成衣,又挑了一批绣工,专与成衣上刺绣。众人精工细作数月,已是做毕了大半,眼见便可收尾交货了。
然而这一日,沈蕙娘正在绣坊中,瞧几个绣工交上的新花样,却忽听得门外一阵仓皇步声。
沈蕙娘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库房伙计撞进屋里来,与她急声报道:“沈管事,大事不好了!先前入了库的几箱百福衣,眼下全毁了,一件也不曾剩下!”
听得这话,沈蕙娘登时心下一沉,忙吩咐那伙计去寻陈金荣,自家便先往库房中去了。
沈蕙娘到得那库房门首,便有一股子潮湿气息,隐隐约约扑面而来。
她连忙推门进去,但见昏光之下,那屋中空旷处,乱糟糟摆着几只宽大的木头箱子。
那几只箱子原是封口存放百福衣的,此时却是大敞着箱口。细细一瞧,却见那箱子下部,早教水泡得走了样。
而那西北角一处低洼地界,却是积水未干,厚厚汪成一片,端的一片狼藉。
那厢陈金荣得了信儿,亦是赶将过来,与沈蕙娘一齐上前,往箱中拿起一件潮气犹在的百福衣。
只见那绣了福字的棉布面上,本是一片素净深蓝,此时却乌糟糟洇开了大片青黄斑块。那斑块早是深入经纬,绝非寻常浆洗能除去。
两个叫过伙计来问话,只听那伙计哭丧着脸道:“西北角屋顶不知何时,竟是破了个小洞。偏生连着下了几日雨,全从那洞里漏了下来,在这旮旯子里头积了好些水。几口箱子前晌原放在那处,全教水淹了,里头衣裳也糟蹋了。”
沈蕙娘眉头紧锁,只问道:“这成衣却是何处采买的?可还能再寻些新的来?”
陈金荣早是面沉如水,只与沈蕙娘道:“这衣裳所用布料,原是年初时,东家亲自拍板采买,专为这百福衣预备下的。如今市面上,这等成色质地的料子,早已断了货。便是教人现寻去,一时半会儿间,怕也凑不齐这缺口。”
两个一时皆是心如火燎,急得没个开交处。商议了一回对策,却是寻不出个奏效法子。
正自焦头烂额间,忽见方宝璎急匆匆跨进门槛来,一面问道:“蕙姐,陈管事,这百福衣怎的出了岔子?”
沈蕙娘与陈金荣便将那百福衣如何遇水遭毁,一五一十,尽皆告诉了一遍。
方宝璎忙上前去,往那箱子里头取出一件百福衣来,翻来覆去,细细查看一回。
半晌,只见她笑将起来,扭头与两个道:“几点子污痕,倒将你们难倒了!我正有个法子,且教这些衣裳件件都穿得。”
沈蕙娘问道:“你有什么法子?”
方宝璎提起手中一件百福衣,指尖点着上头斑块,只笑道:“想来你们也忒老实,不曾做过一件遮掩事。这衣裳不过面上混了些色,旁处全不曾有损,何消整个儿将它换了?些须杂色点子,往上头盖块布头,遮掩住便了。”
陈金荣一愣,却是皱了眉道:“少东家这话,竟是要往这衣裳上打些补丁?这却不成。这回原是要分送新衣,何况我们绣庄制的,是顶好的成衣!往上头添些补丁,没得惹人疑心,只道我明月绣庄寻些要不得的次等货充数。”
方宝璎“嗳呀”一声,跌足嗔道:“我的陈管事,我正道你忒老实!这怎的便是补丁?”
当下将胸中盘算,详尽与两个说来:“我们只寻些上好的细棉布,不拘甚花儿、鱼儿的,选些讨喜的样式裁好了,且贴着这杂色点子缝牢了。这布头上头,再取五彩丝线,绣些花蕊、鱼鳞的精巧花样儿。”
说着,自家先拍手笑道:“这衣裳先前只与别家一般,光秃秃绣上些规整福字,端的好没意思!依我这般作来,把这杂色点子遮严实了不说,更与衣裳上添了些趣味点缀。那养济院中小童见了,有个不爱的?”
沈蕙娘听她细细说来,亦是舒眉展笑,颔首道:“宝妹这法子却妙!这般缀些可爱花样在上头,正合与小童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