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出会图
三十五出会图
鱼得立在港口内泥泞的街道上兜售出会图。初夏时分,北海龙骨尾港将将解冻,即将通航,禖庆歌舞的排演,却已热吵了好一阵。仍带一丝寒意的水潮气下,村伙里飘飘歌舞每日升起,辛苦演会者不计酬劳,一切皆为祈海与娱神。像鱼得立这类勤恳跟会的混星儿,却是趁此热闹节庆,做做买卖,得一小笔利。一过路客人对她手中图卷多看两眼,她便机灵地把宝图一抖,其上绘有四日出会线路:六月十六日至六月十八日,请驾会每日清早均从禖神宫迎驾起行,其余歌舞会伴随左右,一路演乐,往北经行宫北长街,至劝功场,过织梭桥,再循东走前海巷,便至龙骨尾港前贯通南北的海阁街。请驾会在海阁街之末的香亭敬香,再由后海巷西折回到禖神宫。六月十九日,则由请驾会独自擡驾,在龙骨尾港前行祷,为禖神祝寿,并凿断最后一柱龙尾冰。乡众欢呼出海顺行,禖庆从此完整礼毕。“贵客也是远来观会的么?会期将近,这时间来得甚巧。禖庆虽然只有四天,但届时将有数百个行会表演,自早而晚歌舞不停,眼睛管也管不过来呢。”鱼得立见面前客人立着不动,知她有几分感兴趣,便捧高自己手绘的出会图,又一气介绍禖庆的好处:“贵客知道禖神由来否?听说禖神古来就是司生育的,故可求子;也可求财、求姻缘、求官禄、求病消、求寿长等等。到时在请驾会出宫时,在禖神宝驾前磕几个头,便可如愿了。”这过路客人只是又点点头,神情木然。鱼得立在这片刻的照面就嗅得出来她的底细:这人应是奔波劳碌了多日,头上歪插了一支毫无纹饰的木钗,通身的大青袍,袖口处有墨水点子,手上一只戒指也没有,但拇指、中指有拨算珠子所成的厚茧。想必是个站在干果瓜枣柜内的穷账房。鱼得立回过味来,甚觉失望,但还是对客露齿一笑。她脸上雀麻斑斑点点,笑便更一团和气,更显无尖不商,是个实在人士。穷账房又细看两眼出会图,用钗尾在发髻中搅了搅,是在懒怠地搔头。“知道了,多谢你。”她把一张出会图抽走,倒一点银屑在鱼得立手中。鱼得立横眉瞪…
鱼得立在港口内泥泞的街道上兜售出会图。初夏时分,北海龙骨尾港将将解冻,即将通航,禖庆歌舞的排演,却已热吵了好一阵。
仍带一丝寒意的水潮气下,村伙里飘飘歌舞每日升起,辛苦演会者不计酬劳,一切皆为祈海与娱神。像鱼得立这类勤恳跟会的混星儿,却是趁此热闹节庆,做做买卖,得一小笔利。
一过路客人对她手中图卷多看两眼,她便机灵地把宝图一抖,其上绘有四日出会线路:
六月十六日至六月十八日,请驾会每日清早均从禖神宫迎驾起行,其余歌舞会伴随左右,一路演乐,往北经行宫北长街,至劝功场,过织梭桥,再循东走前海巷,便至龙骨尾港前贯通南北的海阁街。请驾会在海阁街之末的香亭敬香,再由后海巷西折回到禖神宫。六月十九日,则由请驾会独自擡驾,在龙骨尾港前行祷,为禖神祝寿,并凿断最后一柱龙尾冰。乡众欢呼出海顺行,禖庆从此完整礼毕。
“贵客也是远来观会的么?会期将近,这时间来得甚巧。禖庆虽然只有四天,但届时将有数百个行会表演,自早而晚歌舞不停,眼睛管也管不过来呢。”
鱼得立见面前客人立着不动,知她有几分感兴趣,便捧高自己手绘的出会图,又一气介绍禖庆的好处:“贵客知道禖神由来否?听说禖神古来就是司生育的,故可求子;也可求财、求姻缘、求官禄、求病消、求寿长等等。到时在请驾会出宫时,在禖神宝驾前磕几个头,便可如愿了。”
这过路客人只是又点点头,神情木然。鱼得立在这片刻的照面就嗅得出来她的底细:这人应是奔波劳碌了多日,头上歪插了一支毫无纹饰的木钗,通身的大青袍,袖口处有墨水点子,手上一只戒指也没有,但拇指、中指有拨算珠子所成的厚茧。想必是个站在干果瓜枣柜内的穷账房。
鱼得立回过味来,甚觉失望,但还是对客露齿一笑。她脸上雀麻斑斑点点,笑便更一团和气,更显无尖不商,是个实在人士。
穷账房又细看两眼出会图,用钗尾在发髻中搅了搅,是在懒怠地搔头。
“知道了,多谢你。”她把一张出会图抽走,倒一点银屑在鱼得立手中。
鱼得立横眉瞪了她一眼,但也猜到她身上别无财资,于是冷哼一声,放她过路去了。
账房把图纸卷带在大襟之中,从泥地中拔足走往所宿的客栈。
至仙园开在三岔大路的斜口处,正是往来交会之所,车马声喧。她带着泥迹走入前厅,问人取了手巾,把套靴绑带都仔细擦干净了,才上中间广梯,走入天二套间。
“令狐。”一沙哑男子声从卧房帐后飘出,“你回来了。”
“是,公子。小人买了张图纸,出会路线十分清楚。到时,可依图挑拣着看些精彩演会。”
大三元赌号的大账令狐勤在外间看了看药炉,随即撩袍进卧房,在少东床边脚凳坐下。
少东元三面色苍白,向她淡淡投去一眼。他少了左臂,只得斜倚绣枕,嗽声难止。
“我身子还是支撑不起来。到时候,大概只能学他们本地商户,搭一看台,往台下送拜帖、果子以截会,请演会停下来演几段。”元三凝眉,低头饮令狐勤端上的汤药。
“这也不妨。公子且请耐心养伤,观会一事,小人去操持。”
元三自在坛山晚宴后得神秘人物救出,又由令狐勤服侍换药,断臂创口经过一冬总算愈合,但烧心之疾愈发深重。听闻北海气候湿寒,且远洋大船贩回的没药可行气止痛,于是主仆二人抛了赌局事业,至此休养。路上又加雇了应凶谱副册数十个侠士,都在客栈楼下住宿。
“听说在禖神驾前求身体康健也很灵验。小人到时为公子请一把香。”她为元三整理中衣。
元三一时沉静无话。客房开窗出去,淡咸海风吹入,从鼻官嗅进喉底,像牙齿间硌了细沙。他把口中最后一丝药苦吞咽下去,勉强笑道:“劳烦你了。”
当街,鱼得立两眼噌地精神焕发。是因眼底伸来一只细嫩的手,小指头戴只玉戒指,虽细,质地透亮。手指茧薄,显然不是做账房,更像富贵人家供养的书画先儿。她擡头看,这客人脸上五官简明,也像一连笔勾出来的,不是画师是什么?
画师大大方方拿起她的出会图问道:“多少钱?”
鱼得立弓腰搓手,恳切地露齿而笑:“公子,不多,二两。每张都是我年年跟会、亲手绘制,保准每条小道、每个时分丝毫不差。公子若有想详知之处,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到公子嫌烦为止。”
画师听了价钱,眼瞳轻微一抖,随即轻咳,从腰带勾戴的褡裢里抠出一两扔给她,扬颌道:“那你先给我说一说,都有哪些精彩的老会?要外地客来了必看的。”
鱼得立眼睛一瞟他还有些富余的褡裢,随即凑过去,两指贴着图纸上行会路线道:
“所出之会里,最值得一观的有这样几宗:首是请驾会,其非舞娱表演,而是专门从神宫中请禖神像出巡的,此会独擡着禖神銮驾,极其富丽,还有仪仗队前导后从,花火繁盛,最为庄重壮观;再者是演鼓会,有几十人的列阵演奏鼓、钹、铬子、铛子等乐,还有抛玩的舞耍,最为喜庆,是我们本地富户最常截会观看的;另有高竿会、滚狮会、绒花会、盘铁会、鬼会等等,都是好玩好看的演会,公子只管跟着此图每日按时观看,每宗演目都能看到最精彩处。”
画师也是听了点头:“好,好。”他嘬着腮,把出会图翻覆着又看了几眼,捏在手里,“观会那几日,你若能带我寻个不必拥挤的高处,那是最好了。”
这一开口与方才一抖都有些露怯。鱼得立逐利而徙,且在坛山脚下开过赌棚,看人何等精明:若果是远道而来富人,当然会搭一方观台摆阔。她还是和善笑道:“当然好,请问公子居在哪家宝地?我到日子就去接引。”
画师眼珠子转了半圈,把嘬着的腮放下:“罢了,到时再说。你这图确是不错,告辞。”说罢便抖袖风姿潇洒地走开了,也未提剩下的一两。
时近傍晚,鱼得立懒得撕扯,只对他背影不屑地哼哼笑,掸下衣领上蒸干的海沙,尖起嘴轻轻吹散。
走了不到一碗水工夫,画师往后路觑一眼,接着闪入一家渔人用自家改的客栈。小店没有匾名,唯门旁竖一“驻马吃饭”的木牌。他不停嗅着店内贴饽饽熬小鱼儿的香气,直到吸薄了身体,便从低矮前堂的人堆里钻入一门帘之后。
他把帘后半歪的门页推上,把出会图摇得嘎响,“燕老二,我可是弄到了一样宝物。”
燕偈在砖垒的榻上盘腿坐着,多情剑平放膝头。他头也没擡:“听你这语气,难道没花银子?”
秋隆翻翻眼睛:“花当然也花了些。我难道是当街硬抢的下山绺子?我又不是那个什么粮……”
燕偈猛一擡眸,眉重压眼,眼神比港下的陈年死冰还冷硬,“你说谁?”
秋隆瞪眼:“还有谁?我说小粮,小粮小粮小粮,小粮的小小粮的粮,不是良人良不是木字梁,是籴粮炊饭熟桑榆燕子梁那个米字的粮。”
磅地一声,门页豁开,客堂内三只熬小鱼儿从黄汤汤的咬了半口的热饽饼里挣扎而出,腾地飞至半空,好像还活转过来游了两扭。大门外的“驻马吃饭”也为之一震。两人从店内打至店外,燕偈激恼中忘却了剑经和身法,抓着账房的大襟就在泥泞里摔起跤来。
不知什么响动,鱼得立回头瞟了一眼,见是两个闲汉当街打斗,并不在意,依然以手背得意地拍拍自己所售的宝图,长声吆喝道:“图嘞——图——相当准备,出会之图——”
呼了半场,她身后忽投来一个长巨的黑影。鱼得立惊诧,跳远了回身一看,竟是一高壮无比、黑鬈发深皮肤的绿眼化外人。
化外人神色漠然,对她翻掌:“要一张。”
鱼得立强笑着伸远手臂递过去一张。这种奇形怪状的地头混星儿她虽未见过,但心知肯定要白搭一张图出去了。
可化外人收了图,点一点头,掂出一只沉重银锭,放在她未及缩回的手里:“多谢。”
她呆看着他走回一驾比禖神銮驾似乎还神气几分的高大宝辇旁。宝辇由四个同样高大的化外人擡举,那黑发绿眼的走近轻动的珠帘,听了两句吩咐,便对鱼得立遥遥招手。
财壮人胆。鱼得立猴着腰小步蹿过去:“大人,什么事吩咐小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一只柔润若玉、满缀宝石的秀手,悠容挑开两三线珠帘。
先是见到春水般澄净的碧色双眼,然后见到白纱帽巾、轻衣缓带,再是松漫委地的长曲栗发,比画帖儿更华美动人。鼻口眉耳,周身打扮,车内陈设,都在那湛绿双眼衬下泛起模糊珠光,难以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