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都天里
三十四都天里
“除夕将近。杜相,这是下官的心意。”杜庭缓缓睁开被血污糊住的双眼。一碗肉馅淡红的牢丸,在他鼻下,散着幽幽热气。天色蒙亮,他被缚坐在一张四平梨花椅上,就在皇帝修养居所前的鳞台中央。鳞台前,是涛涛翻涌、宽阔比海的黑湖。临水气候犹冷,杜庭须发皆白,眼睫上亦结着冰粒。良斐手托汤碗,劝他进一些新煮的牢丸,这是年夜之前北方习俗。他张口,汤匙在他的牙与舌之间轻轻搅着。“不怪古人说时如白驹,竟已又是一年。”一年青男子话音,混在嗡嗡的闷响中,从他身后玉阶上传来。黑底鱼鳞纹的常服裙边,如花盆底的污水,慢慢渗下玉阶。杜庭面对黑湖,茫然睖睁两眼,没有回头,口中还在毫不知味地咀嚼。良斐退一步,低首恭顺道:“陛下。”“又到除夕。正是合家欢聚之时。朕也是虔心修道之人,如何舍得让杜相不得团圆?”黑水渗流在最后一阶止住。说话者沉吟,蓦然提起:“杜小斋官为朕操持四时祭礼,是个勤恳的少年,朕很喜欢他。”杜庭口中咀嚼忽停。“良卿本想放他离去。无奈他一听到父亲被拘消息,立即跟随良卿回京。看来忠与孝之间,他更愿尽孝。朕是开明之主,自古孝者为先。你火烧留仙观、险些伤及朕躬之事,倒可放后。”皇帝轻叹,似有赏识之意。而后,他闲语般问道:“良卿。小杜斋官,此时应该已在前海大道上了吧。”杜庭的呼吸抽紧。“杜相请听。”年青的皇帝又做远眺状。宽长的大袖带起冷风,扫在他紧绷的后颈。“是否有由远及近、纛纛的马蹄声?”杜庭颤栗着,擡头去看。模糊的血泪下,他果然见到一骑白马飞驰在湖中大道上。泥尘之中,他的孩子殊异得像一颗美玉。“弱子无罪……”杜庭心神失守,拼力扭头呼求道,“弱子无罪,陛下!”“坛山是真宝地啊。”皇帝却没有应他,只是自语道,“朕在那山中做炉工时,就觉着那山中大窑也很适合炼丹……可惜并未做长……俑就坏了。”杜庭在座椅上挣扎不已,以致身体翻倒,重磕于地。父亲磕头闷响的乞求,和着亲儿马蹄…
“除夕将近。杜相,这是下官的心意。”
杜庭缓缓睁开被血污糊住的双眼。一碗肉馅淡红的牢丸,在他鼻下,散着幽幽热气。
天色蒙亮,他被缚坐在一张四平梨花椅上,就在皇帝修养居所前的鳞台中央。鳞台前,是涛涛翻涌、宽阔比海的黑湖。临水气候犹冷,杜庭须发皆白,眼睫上亦结着冰粒。
良斐手托汤碗,劝他进一些新煮的牢丸,这是年夜之前北方习俗。他张口,汤匙在他的牙与舌之间轻轻搅着。
“不怪古人说时如白驹,竟已又是一年。”
一年青男子话音,混在嗡嗡的闷响中,从他身后玉阶上传来。
黑底鱼鳞纹的常服裙边,如花盆底的污水,慢慢渗下玉阶。杜庭面对黑湖,茫然睖睁两眼,没有回头,口中还在毫不知味地咀嚼。
良斐退一步,低首恭顺道:“陛下。”
“又到除夕。正是合家欢聚之时。朕也是虔心修道之人,如何舍得让杜相不得团圆?”
黑水渗流在最后一阶止住。说话者沉吟,蓦然提起:
“杜小斋官为朕操持四时祭礼,是个勤恳的少年,朕很喜欢他。”
杜庭口中咀嚼忽停。
“良卿本想放他离去。无奈他一听到父亲被拘消息,立即跟随良卿回京。看来忠与孝之间,他更愿尽孝。朕是开明之主,自古孝者为先。你火烧留仙观、险些伤及朕躬之事,倒可放后。”
皇帝轻叹,似有赏识之意。而后,他闲语般问道:
“良卿。小杜斋官,此时应该已在前海大道上了吧。”
杜庭的呼吸抽紧。
“杜相请听。”年青的皇帝又做远眺状。宽长的大袖带起冷风,扫在他紧绷的后颈。
“是否有由远及近、纛纛的马蹄声?”
杜庭颤栗着,擡头去看。模糊的血泪下,他果然见到一骑白马飞驰在湖中大道上。泥尘之中,他的孩子殊异得像一颗美玉。
“弱子无罪……”杜庭心神失守,拼力扭头呼求道,“弱子无罪,陛下!”
“坛山是真宝地啊。”皇帝却没有应他,只是自语道,“朕在那山中做炉工时,就觉着那山中大窑也很适合炼丹……可惜并未做长……俑就坏了。”
杜庭在座椅上挣扎不已,以致身体翻倒,重磕于地。父亲磕头闷响的乞求,和着亲儿马蹄飘逸而来的沓声。人情之激壮,莫过于此。
“陛下又说笑了。陛下是金尊玉体,从小在先帝身边受教读书,什么时候做过炉工呢。”
良斐用靴头抵在杜庭额下,防止他激愤中晕死过去。她擡头,对皇帝从容笑应。
玉阶之上,一双深黑的眼瞳,从毫无纹饰的精铁面具眼孔中,定在良斐身上。
皇帝虽然遮面不示人,但年青,好笑语,为人宽和。此时他被良斐一语逗笑:“啊呀,修行太久,心神乱了,是梦迷了眼睛。趁朕迷梦未醒,良卿可否快些处置眼前事?”
良斐自然应声:“喏。”
他轻柔扬指。话中还是笑音,细听却总觉得其间毫无情绪起伏。
“为朕,把杜相的头颅砍下来吧。”
虎食人斧依言高高扬起,在青白的日晕下,牵起古怪而漫长的阴影。
杜庭被她揪着散乱的发髻强带起身。于是他在最深重的担忧和恐惧中,看见她手腕上的美玉白镯。
他失惧,茫然,毫无知觉地受力仰起头,任由她扳动自己的性命。
“杜相。你在留仙观看见了什么。”
良斐的虎目贴近他毫无血色的嘴唇,讯问道。
“我……我……”
内相善于长辩的激昂声音,变得轻轻细细。仿佛是一缕气化散,只落在了良斐耳中。
“我见到陛下……踏火而出……”
已经哭喊着滚落下马的孩子,渐渐从他眼瞳中心,落往眼眶底,然后淹没不见。喉咙发出冰凉的啜吻声,接着是长咝的抽息。书上不会详写酷刑而死的下场,唯有亲身体会,方可得知。
只有冰冷,没有痛楚。极寒的朔风,从头颈断处千年不尽地卷吹而过。
良斐拎起他的头颅,在他耳边安抚也似道:
“好。好。下官明白了。此事万不可与旁人知啊。”
杜庭喉咙咕哝着残存的呼吸。未能下咽的肉馅,在血沫里,滑黏在他官服胸口。
她接着松放双斧,倒转他的头颅,一臂托起,将其怀抱着细看。她忽然笑出声来:
“原来你杜相的鼻梁上,真的也有红痣啊。”
滚鞍下马的杜坼趴伏在砖地上,抚摩着历代兵灾、内乱所致的裂纹。他看着父亲被人把玩的头颅,喉咙里发出少年人所不能发出的声嘶厉喊,随即遽然失声。在碎心裂胆的恐惧与痛楚中,他呕出许多碎肉。
那是早些时候,良斐用勺喂他吃了小半碗的鲜肉牢丸。
除夕当晚依照旧俗,在内宫大殿设宴。皇帝一向清修,长居天苑,并未出席,只是让尚书令温鹄传酒与诗笺出来,令群官娱乐。
杜内相联合禁卫火烧留仙观,传说病重许久的年青皇帝从观中踏火而出,众贼惊惧而拜,束手就擒。良斐及时回京,审问数日后,将主谋杜庭秘密正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