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悬剑口
五悬剑口
篆社脚下,从小山峦聚之间行过一日,可见大片平整的石地,晴天出摊的民间集市归置在此,贩些针头线脑、生肉、粗陶、绒花,用物繁杂。受大三元赌号风气影响,大集上时有摇盅押宝的热闹。夕阳正浓,小粮吃着酥饼皮压昨夜的酒,在宝摊旁驻足看了一会儿:庄家手里的红黑签大半是一头灌铅,也有被丝线牵在筒底的,属于在道具上使腥儿,不足为论的小手脚。她点头微笑,手指搓去饼皮上沾的面粉,从捋臂揎拳的人群中,轻巧撚走一支红黑签,接着以签挽起乱发,随意扡绕成一个髻子。而伴她出行的谈笑云,正在往前两档的饼铺上采买大饼,做往后行程的行军粮食。两人分头逛了一圈,重又汇合,在一方无主的蓬布下就地坐了,整理食水。小粮将自身行裹里的马肉干分给谈笑云佐餐,谈笑云撕出指头大的一桠,嚼得下颌咯咯响,面色为难,用吐沫化了半天也只得囫囵咽下去,作罢不敢再吃。“还未问小姐,怎么今日一早就要走呢。”谈笑云支开腿坐着,将身后背着的读书笈箱卸下。此时她脸也不青了,只是累得发白。半夜狂饮,结果大早上又被主顾摇醒,就此奔波一天。“抱歉抱歉,谈录一定累坏了。”小粮搓搓手赔笑,抱着她笈箱放在一边,“只是小粮曾欠那燕公子一份人情,我看他面相刻薄,即使吃了我一顿饭,恐怕又会在别处发难,索性避开他先走了。况且我也听说,坛山会武已开,就想赶路去看看各大家风采。”谈笑云举袖揾一揾薄汗的额头,惨笑道:“不妨事,平时主书带我们出去采风,也是紧紧忙忙的。现在采买俱全,不如小人为您讲述一下,后几日往坛山去的路程。”她挑开笈箱竹盖,从中翻找时,却听有微微金铁擦碰,铮琮作响。小粮正要探头去看,她已自箱底抓出一张折皱的舆图来,摊开在膝上,为主顾讲解:再行个两日,穿过了这晴天大集所在的石地,山间夹道分两岔,一可绕路走深关谷地的东隘,路途稍远些,好在没有匪盗,地势也不算险峻;二者,可走溪水冲刷而出的西隘,又名悬剑口,此道路途短快。然而口下悬瀑处地势陡降…
篆社脚下,从小山峦聚之间行过一日,可见大片平整的石地,晴天出摊的民间集市归置在此,贩些针头线脑、生肉、粗陶、绒花,用物繁杂。
受大三元赌号风气影响,大集上时有摇盅押宝的热闹。夕阳正浓,小粮吃着酥饼皮压昨夜的酒,在宝摊旁驻足看了一会儿:庄家手里的红黑签大半是一头灌铅,也有被丝线牵在筒底的,属于在道具上使腥儿,不足为论的小手脚。
她点头微笑,手指搓去饼皮上沾的面粉,从捋臂揎拳的人群中,轻巧撚走一支红黑签,接着以签挽起乱发,随意扡绕成一个髻子。而伴她出行的谈笑云,正在往前两档的饼铺上采买大饼,做往后行程的行军粮食。
两人分头逛了一圈,重又汇合,在一方无主的蓬布下就地坐了,整理食水。小粮将自身行裹里的马肉干分给谈笑云佐餐,谈笑云撕出指头大的一桠,嚼得下颌咯咯响,面色为难,用吐沫化了半天也只得囫囵咽下去,作罢不敢再吃。
“还未问小姐,怎么今日一早就要走呢。”
谈笑云支开腿坐着,将身后背着的读书笈箱卸下。此时她脸也不青了,只是累得发白。半夜狂饮,结果大早上又被主顾摇醒,就此奔波一天。
“抱歉抱歉,谈录一定累坏了。”小粮搓搓手赔笑,抱着她笈箱放在一边,“只是小粮曾欠那燕公子一份人情,我看他面相刻薄,即使吃了我一顿饭,恐怕又会在别处发难,索性避开他先走了。况且我也听说,坛山会武已开,就想赶路去看看各大家风采。”
谈笑云举袖揾一揾薄汗的额头,惨笑道:“不妨事,平时主书带我们出去采风,也是紧紧忙忙的。现在采买俱全,不如小人为您讲述一下,后几日往坛山去的路程。”
她挑开笈箱竹盖,从中翻找时,却听有微微金铁擦碰,铮琮作响。小粮正要探头去看,她已自箱底抓出一张折皱的舆图来,摊开在膝上,为主顾讲解:
再行个两日,穿过了这晴天大集所在的石地,山间夹道分两岔,一可绕路走深关谷地的东隘,路途稍远些,好在没有匪盗,地势也不算险峻;二者,可走溪水冲刷而出的西隘,又名悬剑口,此道路途短快。然而口下悬瀑处地势陡降,几近一道断崖,过路人都畏惧其险,不愿选此路径。
下得悬剑口,便可以向左近渔樵的寨民借乘小船,缓缓顺流而下,直行到一片乱石滩。乱石滩上,可遥见着数十里宽阔的常绿密林。树梢之外,拔地而起仰接层云的高山,便是坛山外层的西壁了。到时再看能否遇到一些巡山的坛山女儿们,请她们接引进入山岬。
谈笑云倚靠书箱,指着舆图为小粮描述完,笑容和缓,等她的回音:“依小姐所想,岔路口处是想走西隘,还是想走东隘?”
“谈录不愧是常主书的得意门人,我一下子全听懂了……至于走东还是走西,相识不久,谈录可能有所不知,我是个鲁莽冒进之人……”小粮比划道。
谈笑云了然点点头:“怎说相识不久,小姐昨天傍晚在厨房抓着我偷羊肉,进而邀我为向导,便已算相识。如今我二人已认识整整一个日夜……我陪小姐走西隘便是。”
说罢,她顺溜溜地从座上滑开,跪往路边。她腰后不知何时斜插了一块牙板样的木牌,只是带个底座。她拔将出来,又将这木牌稳稳杵在地里,对其纳头一拜。
小粮大疑,问:“这是何物?”
谈笑云又拔点狗尾草供在跟前,背影萧索:“此物乃小人自己的牌位……我看此处风水不错,人气旺盛,先将牌位供在此处,免得以后葬在水底,孤冷一人……”
小粮跟着蹲过去,伸指弹弹那块木牌。木牌上书:谈笑云之灵永远安息。小粮虽认不全字,但知道牌位与坟头相干,不禁笑问:“哪就险得这样?”
“悬剑口之下,自有依山壁而凿的栈道,以小姐的功底,如果用绳套在栈锁上,一步步慢慢蹭下去,想来没什么大碍,至多水湿脚滑、摔个尾骨断裂而已。”谈笑云轻轻吹走自己姓名上的土灰,“而我这读书人见了断崖就头晕眼花,摔一跤便是颅骨泼飞、失足落水、一命归西……”
“原来如此,谈录真是思虑周全。”小粮啧啧称赞,“可惜谈录没想到一点:一步步蹭下去有何趣味,以我身手和胆量,我当然是——直接从悬剑口跳下去!”
谈笑云骇得抖一下肩:“小姐……!啊呀,只可惜我这样文弱读书人,小命本就如风中之烛,在崖下摔成饼馅也无人收葬……”说着便继续落寞地抚摩木牌,又用小石子围一个供台,口中像牙疼一样丝丝吹着:“闲是闲非看得透,紫袍金带一旦丢……小丈夫待等血水干透,每日里哭啼啼来扇墓丘……”
虽听不懂向导哼的什么蚊子腔,但小粮眼见她极为悲痛地砌生祠,心中悟道,从裘袖里支出一根银条戳戳她:“谈录,小粮愚钝,这点安家费不知可否?”
银条嗖啰一声,通过道袍宽袖飞进了谈笑云的心怀。其速度之快,连恶贼本人都自愧弗如。小粮涉世不深,未料到还有谈笑云这种世俗得浑然天成、已无处可厌的人,以及如此低劣直截、坐地起价的手段。
“小姐给谈某的这份赏识,即便是为小姐粉身碎骨亦不能报……”谈笑云泪容已收,理理衣襟,在自己坟前如啄米般用力点了几下头。
“粉不了、碎不了的。”小粮安慰拍拍她肩,站起身来活动手臂,语气平常,“人掉进水里,顶多泡浮馕了。”
谈笑云悚然,但还是识趣地把自己的牌位从地里拔出来,插回了腰后。
由于山隘口直上直下,两人并未赁马,凭脚力穿出了石地,往山间夹道而去。所经道中,渐渐多了许多受溪流打磨的圆石,同时水汽浮扬空中,小粮四处嗅嗅,倍觉新奇。
她二人摸着青苔湿滑的山壁寻路,忽觉得心内本能一阵清明——几日间两人只顾前奔,听不清水响就在左近。此间又到倦鸟归巢时分,汩汩水声忽然明晰起来,好似心脉搏动。
她们从山石间垂落的枯藤下侧切过去,鞋面忽被细流沾湿。原来夹道在此下沉,脚边一道长溪,从山鞍间冲出,莫辨其源头。小粮停步,受谈笑云指点,在溪边西向眺望,视野豁然开阔:整片云天烧红,如一檐倒扣的新瓦,映在涌聚的水面上,就是盈金的碎光。
小粮踢踢靴头上的泥脏,把怀中的大饼抱紧,叹气道:“好景色留人,可惜夜宿在山石下,就是我这样的强人,也觉得硌屁股。”
谈笑云又倒转着看舆图:“小姐不必担心,我们不是夜宿在这露天溪边——悬剑口前有一个古箭楼,今晚咱们可以暂时在那打个地铺。”
夕照已冷,四周树木疏朗,枝杈嶙峋,愈发显得空气凝重。跨水而立的古箭楼就在树影下沉沉不语,外体是大块的石砖,踩着基座攀进去一看,大部分楼板已是潮湿腐朽。十数个凿空的箭窗透入惨光,尘灰在光线里缓缓旋转。
两个人四下打探,见无人在此,就把湿了的靴鞋倒扣在宿卫雕像的长戈上晾着,又脱了袜套,赤脚躺下休息。
小粮抽落赌签,解散头发,背靠箭窗发呆。此刻月照西墙,楼内幽幽浮动水波的影子,还偶尔有小鱼拨喇一声惊水而去。白天闹嚷的贼人,在幽氤的光线中神情似笑非笑,手里一搭一搭地盘转着羊拐,不知想些什么。
谈笑云偷眼看她神色,又低头搓一搓手。水边的夜晚格外地寒冷。
“小姐,容小人多嘴一问……我听说小姐是受师命,来中原取三样宝物。”
几人在酒桌上,已在醉中互通了家世。小粮当时将她在大三元所叙的贼门师命,借酒又说一遍。谈笑云提及此处,凝眉浮想,总觉着自己在谈一则经文里的喻言故事,“……可不知尊师要的是什么宝物?小人编过社内列遗记,略晓得些怪谈异宝,或可助小姐行程。”
“奇就奇在,师傅并未告诉我到底要盗什么。”小粮呵欠道,“只说要有趣的,未见、未取过的。谈录知道,师傅带我从小行遍了西面大小国家与部族,能偷的都偷过了,中原经商路流去的宝贝也见过许多。可真到了这里,看件件都觉无趣,我反而发愁。”
“——或许师傅意不在宝物。只是要我出来练几年手,学一些机变的本领、做人的条理。”
说罢,小粮扭头向外,静静看着水面。这时候她又没有平日里那灵狡的活泛气了。
谈笑云挑眉。如此放任天性,这等育人方略倒是超了中原各大流派一步。她不再多问,蹲着把蹚湿的道袍下摆握干。不知这主顾嘴里多少是真话,说不定是她那师傅偷东西被攥了蔓儿,身上背了官司,她才来远方避祸哩。
“那谈录就一直在篆社写册子吗?你一身好才学,在铁木科太屈材了。”过片刻,小粮反笑问道。
谈笑云忧郁摇头道:“好活计不用人催,自然就抢着去做了。我非是爬不得高,只是好事轮不上我……不过偏安一隅也好,起码能每顿喝酒吃毛豆。”她在书箱中又一阵响亮地翻找,最终献宝一样托出一瓶村酿来,“水边夜晚寒冷。小姐请饮,暖和了身子,明日再跳崖。”
一夜过去,天光漫漫,她两个在酒意里睡得东倒西歪。小粮乍醒时,耳中先听见水声腾飞,心境便格外爽亮。她光脚跳起来,把袜套靴子夹在胳膊内,反身从一处坍塌的箭窗内纵了出去。
经流过箭楼的溪水受山势引导,涌聚于西隘,在断崖处变为漱玉飞星的落漈。小粮立在溪旁窄岸,侧身往下探勘水飞处,唯有一片雾茫,看不真切。只见到往复连接的之字型栈道,钉在山壁上,一径往下,隐入雾中。
昨夜谈笑云介绍过:行路者若能慢慢步下山壁栈道,在最末一阶擡头看去,便可见到尖如铁锋的一块山石,高悬头顶。四逝的水珠仿佛是挥剑时飞起的血泥。悬剑口亦得名于此。
小粮见此奇景,在险峻窄岸上单脚跳跃着把袜靴套起来,欢叫一声:“好水儿!”
闻声出楼,踉跄跟随在后的谈笑云呵欠不断,明显宿醉未醒,两眼茫然:“小姐这口音跟谁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