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下）
第四章（下）
母亲的这栋房子是程照装修的，本来很有格调，吊了顶，有漂亮的灯带，玄关那里还设计了一块古色古香的屏风，但母亲死活不肯让程照买新家具，说太新了一点都不像个家，晚上会睡不着。程照没辙，只能随她。旧家具往新房子里一搬，味道立刻变了，颇为不伦不类：长桌上供着香火，角落放一瓶塑料花，红色瓶身，里面插着塑料百合，瓶子和假花都是母亲捡来的。还有那张吃饭用的八仙桌，桌面上铺了块泛黄的软玻璃，玻璃一角夹着一张程照儿时的小照。母亲一直希望能有个女儿，无奈生了三个全是儿子，遗憾之余，干脆把小儿子当闺女养。小时候的程照留辫子，穿花裙，用现在的话讲，简直是异装癖，不过满足的不是他，而是母亲。这张小照就是那个时期残留的证据，十七八岁时，程照想逗甘灵开心，曾把照片带给她看过，让甘灵猜是谁。甘灵一眼就认出来了，“不就是你吗？”程照泄气，“你怎么看出来的？明明很像女孩啊！”“牙齿。”甘灵用手里的笔给程照指点，“牙齿看着不对，很锋利的样子，像小兽，女孩子可没有这么狰狞的牙齿。”此刻，程照盯着照片上自己的牙齿，果然越看越不对劲，他掀开软玻璃，把照片翻个面，“脸”冲下，这才舒服了。馄饨很好吃，是母亲自己包的，金花菜猪肉馅。程照连吃两只，发出满足地赞叹，“真鲜！”母亲得意，“我就放了点盐和酒，连味精都没放。”这馄饨勾起程照遥远的儿时记忆，他第一次吃到这种金花菜肉馅馄饨，是在甘灵家里，她母亲柳萧包的，然后他回家告诉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从此也学会了，当然她现在八成全忘了。母亲说：“你吃吧，我去收衣服。”“嗯。”母亲去阳台忙活，程照独自坐在餐桌边，埋头吃着馄饨，母亲从来不会像慈母一般坐旁边看他吃，在他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个干脆急躁的女人，做事风风火火，很少有耐心停下来。他最初体会到“温柔”这两个字，是在柳萧身上。程照不反对母亲把旧家具搬进新居，一则是尊重母亲的感情，二则他有时也会产生一种错觉，仿…
母亲的这栋房子是程照装修的，本来很有格调，吊了顶，有漂亮的灯带，玄关那里还设计了一块古色古香的屏风，但母亲死活不肯让程照买新家具，说太新了一点都不像个家，晚上会睡不着。程照没辙，只能随她。
旧家具往新房子里一搬，味道立刻变了，颇为不伦不类：长桌上供着香火，角落放一瓶塑料花，红色瓶身，里面插着塑料百合，瓶子和假花都是母亲捡来的。还有那张吃饭用的八仙桌，桌面上铺了块泛黄的软玻璃，玻璃一角夹着一张程照儿时的小照。
母亲一直希望能有个女儿，无奈生了三个全是儿子，遗憾之余，干脆把小儿子当闺女养。小时候的程照留辫子，穿花裙，用现在的话讲，简直是异装癖，不过满足的不是他，而是母亲。
这张小照就是那个时期残留的证据，十七八岁时，程照想逗甘灵开心，曾把照片带给她看过，让甘灵猜是谁。
甘灵一眼就认出来了，“不就是你吗？”
程照泄气，“你怎么看出来的？明明很像女孩啊！”
“牙齿。”甘灵用手里的笔给程照指点，“牙齿看着不对，很锋利的样子，像小兽，女孩子可没有这么狰狞的牙齿。”
此刻，程照盯着照片上自己的牙齿，果然越看越不对劲，他掀开软玻璃，把照片翻个面，“脸”冲下，这才舒服了。
馄饨很好吃，是母亲自己包的，金花菜猪肉馅。
程照连吃两只，发出满足地赞叹，“真鲜！”
母亲得意，“我就放了点盐和酒，连味精都没放。”
这馄饨勾起程照遥远的儿时记忆，他第一次吃到这种金花菜肉馅馄饨，是在甘灵家里，她母亲柳萧包的，然后他回家告诉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从此也学会了，当然她现在八成全忘了。
母亲说：“你吃吧，我去收衣服。”
“嗯。”
母亲去阳台忙活，程照独自坐在餐桌边，埋头吃着馄饨，母亲从来不会像慈母一般坐旁边看他吃，在他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个干脆急躁的女人，做事风风火火，很少有耐心停下来。他最初体会到“温柔”这两个字，是在柳萧身上。
程照不反对母亲把旧家具搬进新居，一则是尊重母亲的感情，二则他有时也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还住在长望新村，楼下就是甘灵家。
每当程家怒骂横飞，锅碗砸地，闹得鸡飞狗跳时，对楼下甘家而言，大概相当于是在经历一场雷暴吧。
程照记得甘文康曾上楼来劝过一回，父亲用一只掷飞出去的鞋子回馈他，此后甘家人就再也不敢言声了。
应该是五岁那年的秋天，两个哥哥都寄宿在学校，家里只有程照和母亲承受父亲的暴戾之气。有天傍晚，天蒙蒙灰，父亲坐在客厅窗边喝酒，没开灯，母亲在厨房忙碌，程照通常是躲着父亲的，虽然饿，但不敢在父亲上床前去客厅，他骑在哥哥留给他的小木马上，木马就放在房间和厨房之间，大概在心理上，离母亲近一点会比较有安全感。
毫无意外，父亲又喝多了，和母亲唇枪舌剑争论着什么，终归是和钱有关的话题，不知母亲哪句话惹恼了他，他把酒杯猛然摔在地上。没有人提醒过程照该怎么做，他无师自通似的，悄无声息下了木马，打开大门溜出去。
在楼道里游荡时，他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反而庆幸可以躲开房子里的狂风暴雨。他向下走了几级台阶坐下，两只小手交握在膝盖上，脑子里很空，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嘛。他很饿，而家家户户都飘出饭菜的香味，让他感觉更饿了。
然后，他看见柳萧领着甘灵从楼下走上来，停在302，光线昏沉，他坐着一动没动，眼睁睁看柳萧掏钥匙开门，忽然很羡慕甘灵，她有个安静的家可以回。
进门前，甘灵不知为何回头瞟了眼，与程照视线对上，彼此都愣了一下。甘灵扯扯母亲的衣袖，示意她朝程照看过去，程照这才感觉到紧张，似乎坐在台阶上是不恰当的，可能会受到惩罚。
他应该立刻走开的，但可能因为太饿了，缺了平时那股机灵劲儿，傻呆呆望着柳萧走上来，甘灵则站在楼梯平台的转角处盯着自己。
“阿照，怎么不回家？”
程照沉默以对。402很应景地传出一声嘶吼，柳萧明白了，没再盘问，拉起程照的小手。
“还没吃晚饭吧？走，到我家去吃。”
程照在甘家吃到了在自己家从未吃过的油爆虾和一条清蒸鱼，后来他知道那是鲈鱼。和程家相比，甘家的经济条件要好很多，甘文康是初中老师，柳萧在一家大型企业做会计。
除了饱餐一顿外，甘家的气氛也是程照喜欢的，和他家里水深火热的情状完全相反，甘文康爱说笑，柳萧柔声细语，空气中洋溢着轻松愉悦的味道。没人谈论头顶上程家的吵闹声，也没人拿异样的目光看程照。
以后，只要程家一开仗，程照就溜出来，光明正大去敲甘家的门，然后被柳萧收留，在那里度过三四个小时的温馨时光。
他和甘灵一起吃小饼干、喝饮料，用彩铅画画，当然也留下吃晚饭。对他来说，这里是最美好的港湾。
虽然程照尽量不去注意楼上的动静，但那种惊心动魄的毁灭一切似的动静很难被屏蔽。每当此时，他会使劲低着头画画，把难受和愧疚都藏在心里，他觉得对不起甘家如此整洁的环境。
和他同岁的甘灵是个文静的女孩，但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她能看出程照的负疚，却从不说什么，她拿出小人书和他分享，给他讲故事。她还不识字，可是对着绘图就能讲得有声有色，令程照惊叹。渐渐的，楼上的动静就退为无关紧要的背景，被两人彻底遗忘。
有时楼上的闹剧要到深夜才停当，程照困了，就睡在甘家的沙发上，由柳萧陪着，直到程母下楼来找儿子，千恩万谢之后，把程照抱上楼。
程照和甘灵上的是同一所幼儿园，随后也上同一所小学。小学也在小希巷，离家很近，都不用过街，很多孩子在熟悉环境后都开始自己上学放学。
那时两人已结下深厚的友谊，不管上学还是放学，都是你等我我等你，结伴一起走在往返学校的路上。两人不在一个班，短短几分钟的路，程照有好多话倾吐给甘灵，甘灵话不多，但爱听他讲。
飞逝如电的时光中，他们也在快速成长。上四年级时，开始有人开他俩的玩笑。甘灵没觉得有什么，但身为男孩的程照那时正处于强自尊阶段，他最受不了的还是自己的父亲，啜着小酒，用阴恻恻的语气嘲笑打击他。
“想吃天鹅肉的小赖蛤蟆回来咯！阿照啊，你就别痴心妄想了。甘老师看不上咱们这种人家的！”
程照主动疏远甘灵，不再去她家，早上避开甘灵自己偷偷去学校，放了学看见等在年级楼口的甘灵也视而不见，低着头快速飞奔过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与甘灵形同陌路。
可是与甘家住得实在太近，难免有撞见的时候，他可以不理会甘灵和甘文康，却无法对柳萧视而不见，硬着头皮喊一声“阿姨”，然后逃难一样往楼上冲，身后尾随着柳萧忧虑的目光。
柳萧一次也没诘问过他，就好像她完全明白这个年纪的男孩视和女生的友谊如洪水猛兽。她做了好吃的，比如菜肉大馄饨、糖年糕、新蒸的螃蟹、炸肉饼、海鲜烩饭，还是会送上楼，就站在门口，与程照的母亲简单说几句，留下食物后离开。
“阿照，柳阿姨给你拿了好吃的上来，快出来！”
程照品尝着熟悉的滋味，心里混合了温暖与愧疚。他希望将来的某天，自己能有勇气当面再说一声“谢谢”。
两年后，柳萧患病过世。噩耗传到程家，程照觉得天塌了。这时候，他终于想到甘灵，想和她说说话，分担她的伤心，还有他的。
可是甘灵不见了，听说是生病了，一直住在医院里。程照回家时经过甘家，步子总要停一停，可她家似乎总没人，极偶尔的，程照会在楼道里撞见甘文康，垂着头，脸色阴沉，令他不敢直视。
曾经温暖如港湾的甘家，随着柳萧的离世变得沉寂而阴郁。
不久，甘文康给甘灵办了转学，带女儿搬去市区。他们早在市区买了新房，本想等柳萧病好之后再搬的。
那年程照12岁，他初次品尝到失去的滋味，苦涩、荒凉，恐惧，懊悔，然而又于事无补。他和甘灵就这样在同一座城市里走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