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双玉记 - 溯痕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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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沈珏起身掸了掸衣袍,一夜过去,冻土被体温化成了软泥,粘在黑袍上,掸不掉,拭不净,他抹了几下,反倒渗进了布纹,污了斑驳一片。

没有再徒劳地擦拭黄泥,反倒是闭眼动了动鼻子,作为这世上可能是唯一一只半人半妖的狼妖,他很快循着冷香找到了那株躲起来开花的野梅树。

细矮的野梅扎根在岩石的细缝中,伶仃的主杆还没有他手腕粗,又弯又瘸地支棱着更为细弱的分枝,凄凉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比起沈宅梅林里那些粗壮老梅,这荒郊僻野不知打哪冒出的野梅,简直像个营养不良的畸形怪物。

可它就在巨大的岩石的狭缝里,支棱着自己细弱的枝条,像是支起了生不逢时的锐刺,在寒风中愤懑地挥舞,怒气冲冲地开出一串鲜红的花。

沈珏凝视着这株又矮又细又丑又心不平的玩意儿,冷不丁想起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这还是个宝宝呢。

他启蒙的早,不足三岁阿爹沈清轩就给他启了蒙,那时起,每日背书练大字,就成了小小孩童的噩梦。沈家宅子那么大,阿爷院子的池塘里肥嘟嘟的鱼儿等着他喂;下雨后,他要忙着陪管家爷爷去抓青蛙烤着吃;泥土里爬出来各种稀奇古怪的虫子等着他捉;还有那么多的花花草草也候着他摘采;前院里那棵耸入云端的大槐树,几窝小雀儿的崽子们都在等着他去掏……

他小小一个人儿,每天在园子里忙的团团转,他爹居然还要他花一天的时间,坐在椅子上背那些听不懂的天书,让他捉着细长的竹笔,用软趴趴的毛毛们在纸上画大字,他不肯写,他爹就用竹板打他手心。

“简直岂有此理!”

阿爷抱着他,愤愤地打抱不平:“你还是个宝宝呢,怎么能一天到晚读书写字,你爹太不像话了。”

“就是。”

他穿着大红的袍子团在阿爷怀里,脑袋上的大红娟花都被压变了形,埋在阿爷胸前用眼泪将阿爷的青衫打湿了一片,还一抽一抽地学腔:

“小宝,小宝还是个宝宝呢!”

不知道阿爷同阿爹说了什么,第二天,伊墨把他接到了山上。

伊墨是个老妖怪,住在城外的山岭里。阿爷说,那是他阿爹的相好。相好是个什么意思,他还不大懂,只知道这个词本身,不大正经。

阿爷用一幅不正经的表情,撇着嘴哼唧:“不叫相好,难道叫姘头?”

那天是午膳,餐桌上就他和阿爷及阿爹三个人,吃的好好的,不知怎么谈论到伊墨,阿爷就说了这么一句。

阿爹眉头动了一下,而后淡淡地说:“行罢,您说是甚就是甚。”

伊墨是一条大蛇妖。阿爷说这是个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对丫头小厮不能说,对旁的人就更不能说。说这话的时候,阿爷皱着眉,额头被皱出了深深的几道线。

阿爷不大喜欢伊墨,但也不阻止伊墨带他出去玩。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妖怪和人不是一回事,以为处处都是这样的,有妖怪有凡人,大家在一起生活,虽不是和和美美,但也客客气气。

起码阿爷对伊墨是很客气的,只是会偷偷对着伊墨的背影翻白眼,他瞅到过好几回,于是也学着对人翻白眼,接着就被他爹罚跪了一天。

他有点怕伊墨,每次见到他都想刨个洞躲起来,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知道这是妖怪界里小妖对大妖的畏惧本能。

且伊墨确实不大好相处,一个月就来两三回,来了也少言寡语,脸上也冷淡淡的,没有表情,偶尔看他一眼,总是带着不加掩饰的嫌弃。

他一直就知道伊墨嫌弃他,虽然不知道原因。也不敢去问为什么。

即便是被阿爹嘱咐带他出去玩,也只是拎着他衣裳的后领,几根手指把他拎起来,做法把他卷到山上,往林子里一丢,就化作原形,挑一棵大树挂在上面打盹了。

他在山上的时候,也可以化作原形,变成一只胎毛未褪的灰扑扑的小狼崽。

这是只有在山上时才能得到的特殊待遇,沈宅里他不可以变回原形,否则要被阿爹打一顿。挨了几次打,他便记住了教训。

他在林子里四肢着地的奔跑,翻滚,还可以嗷嗷叫着追撵山鸡,灰兔子,野狐狸,小老虎……都是些和他一样的小崽子,互相用奶牙咬来咬去地扑腾,倒是从未想过为什么没见到成年野兽。

直到他追着一只小山猫爬上了树。

树可真高,当他被山猫挠了一爪子冷静下来,才发现底下的景物都变得那么小,连伊墨那么粗的一条蛇都看不见踪影。

他吓坏了,在枝头嗷嗷叫。

叫了许久,伊墨没有来。

他停下了叫唤,趴在枝干上缩成一团,忍不住掉起眼泪。

泪珠从灰色的皮毛滚下,还没有落地,就被山风吹不见了,消失的不值一提。

从被丫头小厮环绕的沈宅里出来,没有哄着他的阿爷,也没有偶尔凶巴巴偶尔不正经的阿爹,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没那么重要。世上没有那么多一定要待他好的人,或妖。

他越想越伤心,泪水一串串地从枝头坠下,灰扑扑的皮毛都没了光泽,呜呜的奶音细弱的响起,鼻音哽噎像是一条被遗弃的小狗。

“哭什么。”不知看了多久的黑蛇就盘在他身边的细枝上,口吐人言的嫌弃:“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小狼崽顿了一下,原本只是细细的呜咽,见黑蛇不知在一旁看了多久的好戏,骤然拔高了嗓门,哇地一声嚎出来。

他在这老妖蛇面前从来都是见了猫的耗子,能躲就躲,能低头就不抬眼,畏畏缩缩的模样,就是被拎出来玩,也一直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跑到打扰不到他睡觉的地方才敢撒欢。头一回在老妖怪面前理直气壮,却是扯着嗓子哭嚎。

就这还嫌不足,也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底气,认为对方不敢拿他怎么样。他索性变回了人形,衣裳还没学会变,就光着身子披头散发地坐在树桠上扯嗓子:“哇哇哇——”

伊墨瞪大了眼,愣了片刻,掉头就想游走,刚在树枝上转了头,又莫名停下来,望着这光屁股干嚎的小崽子,努力让自己运起十二分的耐性,放缓语调,学着沈老太爷和沈清轩往日的语气说:“你这么大的男孩子,还哭,丢不丢人?”

小崽子终于停下来,红肿的眼睛噙着满满的泪,盯着黑蛇片刻,挥了下小拳头:

“我才三岁!我当然可以哭,我,我,我还是个宝宝呢!”

他喊完就泄了气,又觉得自己不够凶,顷刻间酝酿好情绪,继续咧开嘴嚎啕大哭。

伊墨觉得自己大约是白活了一千多年,被个小崽子堵住了嘴,竟觉得他好有道理,无言以对。

夕阳西下的山林,太阳泛着红红的光晕,照的林木晕黄,金灿灿的发着光。林间的鸟儿都收了声,躲在草窝里瑟瑟发抖,还有无数野兽毒虫,在林木洞穴里,摁着自家的小崽子不许它们出去看热闹。就怕那大妖不高兴,把它们团团做了晚餐。

唯有一个光屁股娃娃,坐在大树枝桠上,哭的声嘶力竭,嚎的尽情尽兴。

伊墨的蛇脸毫无表情,唯有瞳孔缩成了一道竖线,昭示着无尽的困扰和烦躁。作为修行千年可移山倒海的大妖,着实没什么东西敢在他面前放肆了。

可惜,遇上这么个东西。

“你想怎么样?”伊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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