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百味人生(四)
四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现在能在柬埔寨一栋百年历史的法国小楼里写小说,也不知是怎么修来的福。多年前一位朋友曾劝我放弃写作,说写作是十分奢侈的事,一般人是写不起的。他说得没错,写作谈何容易,它所需要的条件太多了,太苛刻了,又是一件苦其心志的事。可是我就有这个福,在不知不觉中我占有了这份奢侈,一首歌词中有这么一句:在不知不觉中泪成行。我则是在不知不觉中写成行,好呀,命运,感谢你呀!看窗外是星光灿烂的夜色,暖风习习,红尘间百事缭绕,我却能安安静静的坐在这里记录人生,办公室里只有我敲击键盘的哒哒声,脑子里涌现着等待变成文字的人物与故事,刚才接到翁胖的一个电话,问我今晚去不去喝茶,有什么安排,我说对不起,今天我有事去不了,他问我干什么,我骗他说累了,这几天商会的事多,要睡觉。心中却想到小马满月酒的事,得写出来。
说起来小马的福气也是在金边的中国人中少有的,找个老婆是大官的侄女,生下的是一对龙凤胎,事业蒸蒸日上,美元大把大把赚进来。人都有个毛病,就是嫌贫爱富,看他每天走到哪里,都有三五个老乡围着,老蔡也常常对别人提示,“他是我老乡,人好呀!”是的,人有钱就好,百事诸顺,人丁兴旺,高朋满座,哪里不好?他的满月酒这天下午,我和一位记者提前就去了。他叫一位学生带我们先在他的美容学校上上下下地参观了一遍。楼下的厅堂是美容营业厅,兼卖各种美容器材,单是做女人眼睫的各种小剪刀就五花八门,什么美容的用品呀,弄头发的椅子呀,罩子呀,反正看着是挺稀奇古怪的。小马忙,他的家就在美容厅的隔壁,两个门面,一边做生意,一边是家。家门口已经按柬埔寨的风俗搭起了红黄相间的条纹大棚,大棚里摆了几十桌餐桌和椅子。一帮警察在周围指挥着过往的车辆,因为他家的大棚占据了路口的一半道路。到了下午四点来钟,来往车辆中,有一部份就亮着转弯灯停在他家这边的临时停车场了。记者叫阿明,是广州人,来柬有十多年了,来时很年轻,学会了柬语,并且在实居省的一户农家落了户,等于是双重国籍。他也有他的故事,此刻我和他在阳台上见楼下来来往往的都是小马娘家的亲朋好友,有不少官员的车到来,我们也就乐意在他的楼上待着,等那帮中国人来。在二楼的一个大房间里,有一个大台子,像大型的乒乓球桌,上面四周搁着各种形状的女人头模型,各种假发发式披在这些人头上,显然是学校的学生们学做发式的教学台,我们看了看,觉得蛮有趣的。阿明说:“这些玩艺儿其实不值多少钱,可是小马就靠它发了大财。”
我笑说:“是啊,小马有眼光,你来柬这么多年,就没他这个眼光,搞美容学校,这是金边第一家,听说他开办了两个学期,就把这栋楼买下来了。”
阿明说:“哪里要两个学期?他一开学,我就来帮他写的报道,第一学期报名的就有五百人左右,每个人学费是五百美元,这就是二十多万了,这所房不过十来万,可以说他一开业就发了。”
我说:“妈的,女人们真是舍得,一个学期半年时间,五百美元就泡汤了。”
阿明瘦而黑的脸上显出几许妒忌的笑,像雨雾中的阳光,说:“泡什么汤,她们学出来,自己随便开个小美容店,一个月就赚回来了。女人就是爱美,什么钱不愿花,美容就不惜血本啦!”
我想想说:“金边也容不下那么多人来搞美容店呀!”
阿明说:“外省的呢,他的学生很多都是外省来的,有部长当后台,柬埔寨几家电视台作了大量的专题报道,人就来了。”
“看来还是有靠山才好呀!”我感叹说,想到阿明三十多岁还是单身,就转而打趣他说:“你什么时候也走走他这条路,找一个有臂膀的柬埔寨女人结婚,干什么事都好办。”
“嘿嘿,我可能没有这个命。人家小马来的时候也是带了几万美元来的,先得有钱才行。不过,我也不会轻易的谈婚事,找不到当官的人家,也得找个小康人家,否则就不谈。”
我笑起来:“我看呀,最终还是看缘,说是命定也对。你加入了柬籍,当记者,有一定的条件,就看缘分怎么样了。现在很多华校毕业的华人子女,人才不错家中富有的很多,你可以找这样的。”
阿明笑说;“我还是先想办法骑马找马,赚到钱再说。有了钱,一切都是小儿科,好办。”
其实就阿明的人品和长相,我看他什么也不好办。人品吗,我听说他在采访中专门报道一些大老板的事,从中图利。另外,他还到处约人凑钱买地,想当地主,想法不错,可是没有资本就买不到好地,离金边几十公里的地,几乎没有升值的价值,听说他联合了几位中国人买了这么一片地,有一公顷,荒在那里。还有,他显得阴阳怪气的,不是那种光明磊落的人,我跟他接触不多,但总觉得他好高骛远不切实际,这样的人会有好命吗?天知道。
大约五点半左右,我们在阳台上看见老蔡的车来了,跟着翁胖呀,阿平呀,拉面馆的老火呀,还有医院的顾医生,金医生,老周等。我和阿明就下去了。大家先在小马的带领下进屋送礼,他的堂屋——姑且这样叫吧,柬埔寨的民居当街的都是一间宽大的客厅,不像我们国内分什么两室或三室一厅什么的,这里没有那么讲究,房子的空间高,一般都是四米,楼上楼下都如此。顶部靠街这面有通风空隔,堂屋里面有一小阁楼,楼梯厨房和卫生间都在小阁楼后面。这会儿他这个家布置得还真是有点“金碧辉煌”,柬埔寨人家办喜事总要家里挂一些彩绸的帘布,人们的贺礼都堆在一个踏踏米似的台上,我看有童车呀,学步车呀,各种玩具呀,小衣服呀什么的。我们都送钱,包在红包里,根据自己经济情况随意,登记收礼的大概是小马的小舅子。在踏踏米的一边,放着一个婴儿床,小马的双胞胎躺在里面,时而被这个姨抱起来亲一下,那个婆抱起来亲一个,小马的爱人守在旁边,她长得还算漂亮,三十来岁,皮肤白,苹果脸,当然是穿金带银的,手腕上金环圈子有十来个,因为是华人血统,会说几句生硬的国语,欢迎呀,谢谢呀什么的,不停地跟来看望的亲朋好友们打招呼。来贺礼的女人们,都穿着柬埔寨的民族服装,亮晃晃的彩绸筒裙,衣服是较紧身的斜禁扣的那种,老老少少都很鲜艳,头发梳得很讲究,男人们穿得比较随意,但小马今天却穿着一套黑色的新西装,他和老周的体形差不多,比阿东瘦一点,也算是个胖子。阿东是我们开席吃饭的时候才来的,来了被大家拉到同桌上来。在顶头靠堂屋的一桌,则是一些官员,部长也来了,他们的保镖们一般都不上桌,在外面的汽车旁边等着,抽烟聊天。他们家还请了大和尚来念经,保佑龙凤胎长大成龙成凤。因为入席的都是柬埔寨人,所以我们这桌吃得最快,吃罢大家跟小马夫妇告别,说了些祝福的话,然后到医院喝茶去了。我也去了,来到医院,大家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所以显得特别开心,蔡院长忙着冲泡工夫茶,大家酒后都口干,先喝几泡,聊小马的喜事,说着说着顾医生忽然说:“像小马这样,不知他国内的老婆会不会知道?”
老蔡说:“知道的啦,小马回家都跟他老婆说过了。
我说:“那他老婆也同意?”
翁胖笑着说:“怎么不同意,为了赚钱,我这边生了两个儿子,在国内也还有五个小孩呢!”
我睁眼盯着他:“哇,你在国内还有五个孩子呀!不是骗我们吧,国内搞计划生育,你怎么能生五个?”
“嘿嘿,”翁胖笑笑,仍然坐在那诊台上,吊着两只趿着拖鞋的粗腿不停地晃荡着,说:“我们那里有我们的办法嘛。”
我还是不相信,说:“你是靠罚款生的?”
“嘿嘿,翁胖笑得有点难为情,说:“告诉你们也不稀奇,我们村里搞计划生育,只要有结育证明就不管了。我老婆请医生在肚皮上划一刀,然后缝上,给钱给医生开了这个证明,交给他们,然后我就可以随便生。”
“那追究起来,怎么解释?”
“我们那里不追究的,家家都这样,真有问就说反正已经做了结育手续,但还要怀就没办法。”
金医生笑道:“你们那一带为了传宗接代真有办法,所谓龙有龙路,蛇有蛇路。”
老周说:“妈的,所以我说你们不但会钻空子,还跑柬埔寨来生。”
我想想说:“问题是翁胖养这么多孩子经济上行吗?这边这个老婆也同意你拿钱寄回家?”
翁胖说:“同意呀,那边我也是跟老婆说清楚了的,每年我寄两次钱回去,每次三千美元,老婆还做点生意,够他们用了。”
“那小马不至于也有几个孩子吧!”
老蔡接话说:“没有啦,小马的老婆不会生,是个运动员,广东省还有点名气呢!”
老周又开始流露出奚落的语气:“都说我们柬埔寨是一夫多妻,我看你们中国人才是一夫多妻,中国不准,就跑到外国来搞。”
顾医生和金医生都反驳说:“他们不能代表大多数呀,我们就只有一个国内的老婆,老赵也是,对吧?”
我点点头,说:“按理说我老婆患了绝症,还真可以找一个,可是我不愿。”
翁胖瞅着我问:“为什么不愿,多有一个女人陪着不更好过日子吗?”
我摇头说:“太累,家里的老婆已经够我累了,再找一个,如果还像你们再生两个小孩,哪后半身就没有轻松的日子过了。再说我老婆也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有文化,受不了。”
翁胖显然不同意我的说法,道:“你说累?可是自从我找了这个老婆后,我只觉得日子轻松多了,现在我老婆守摊位,找了两个柬埔寨年轻人来炒面,我每天的任务就是买菜,玩,喝茶,小孩子在娘家带着,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金医生赞同我,说:“老赵讲得对,找这么多老婆生这么多孩子说不累是假的,你是只看到现在,累的日子在后面。”他话头一转,指向顾医生说:“像老顾这样最好,找个情人,高兴时两人在一起,不高兴各走各的。而且顾医生的情人还是老外哩!”
这话说得顾医生眯起眼睛笑,他向来有点知识分子的羞怯,说:“没有啦,金医生乱说啦!”
老蔡笑说:“有就有啦,能找老外情人是你的本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大家聊着聊着,老周又扯到了红高棉时代。他说:“妈的,我们华人也是在今天才有这样好的日子过,包括你们,从中国过来,过来就赚钱,找老婆,也没有谁像我们的先辈那样吃苦。”老周每每说话,就爱搞“忆苦思甜”,这我们都能理解,是的,柬籍华人有今天确实不容易,他们跟高棉人一样,经过了柬埔寨多年的战乱,家破人亡的很多,所以很多上了年纪的男人都是后来才重新组建家庭。比如《华商日报》的经理就是,近七十岁了,两个儿子才七八岁,还有一些华校的老教师,老夫少妻的也不少。我爱听老周聊红高棉时期的故事,特别是他偷鸡摸狗的故事,真的很有意思,有些小伎俩是够绝的,也是想得够聪明的。他说过偷鸡时怎么样使它不叫,怎么样用鱼勾来钓小狗,怎么样把它们用泥浆包起来埋在火土里,等到半夜去刨出来吃。有一次他拉一牛车的鲜鱼送往区委会,半路被一个村的社员们拦住了,大家要抢,因为太饿,他也同情他们,最后大家出主意,把鱼分了,然后把牛车掀到河里,连牛都让它滚进河里,然后全村的老百姓去保他,证明他确实因为牛车翻到了小河里,鱼都被水冲走了,使他免受了可能要被抢毙的罪。等等,这些在苦难年代里的生活,他说起来真是绘声绘色,我们也听得有滋有滋味。其实那个年代,我们国内的农村也是在挨饿的,我们是“定食定量”,看来那一套真是行不通,中国改革开放后,富民政策同样在影响着像柬埔寨这样的周边国家。很多中国人也才有机会出国创业,我们在坐的都是这样。有时候谈起国内的变化,大家都有自豪感和优越感,同时,也有忧郁感,时常遇到当地华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中国那么好了,你们出来干什么?这确实也是很难说清的,事实上有很多说得清的事是不好说,所以就用说不清概括了。是呀,我来自贵州,但有时我反问一些来自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浙江福建的中国人,你们那里都是中国的发达地区,你们为什么出来?他们也只是笑而不语,不愿说出心里话。在国外,大家都说的中国的好话,这似乎也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了。其实我看,还是为了更好赚钱才来的,当然,这边相对的自由也是理由之一。那么中国就不好赚钱吗?不自由吗?这又说不清,不好赚钱的地方还说好,这是老周常常嘲笑我们的,我觉得中国人就是问题多,好比一种文字,就有繁体和简体,地方方言五花八门,什么特区呀,一国两制呀,呀,等等等等,这些话题,有时候也常常引起我们争论。总之老百姓聊天,无所不及,也是“只付笑谈中”罢了。小马办的满月酒,也算是跟中国人争了脸面,因为他太太家人都知道,他是纯粹的中国人。
这天上午,我在办公室写关于理事会的报道,我们开了理事会,讨论了一些会务问题,通常都要见报的。正写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我抬眼一看,是个陌生人,四十多岁,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镜片上光圈反射得很密,人有点簸箕背,不高,一米六五左右,瓜子脸,笑眯眯的,很客气地跟我点着头,说:“这是中国商会吧?”普通话带有河南口音。
我点头说:“是呀,你有什么事吗?”
他站在我面前点头哈腰地笑说:“也没什么事,我看到了一本商会的会刊,所以来了。”
我瞟他手中,确实拿着一本旧了的会刊,便说:“你喜欢看吗?”
他说:“还可以,这本我都看了,里面的文章不错,小说也写得不错。”
“哦,”我说:“这都是我写我编的。”
他裂嘴显得有点惊讶的样子:“那么你就是姓赵的主编,是吧。”
我点头:“对呀,就是我,你来柬埔寨多久了?”
“才来不久……我特地找商会来跟你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