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青山黄楼

青山黄楼

那幢黄楼背靠着一座青山，山很大，有许多树，也很安静。在山的周围依然是一座连一座的青山，在黄楼的周围也还有几幢黄楼。不过，气势规模都没有他们大。这幢黄楼远看去很严肃，琉璃瓦的色彩很鲜艳，瓦檐与翘角上似乎有些杂草，那是青山的鸟雀们衔上去的。

青山的资历很老了，老得地远天荒。他和黄楼在一起，就像一位时间老人守护着一位婴儿。但他俩的组合又是那么动人，像大自然怀抱的两个亲兄弟。

青山的的确确像个老人，亲眼目睹黄楼是怎样成长起来的。

那时这里没有人烟，是一片荒草地。青山每日面对的是大自然永久的宁静。草地上有一条小溪，溪边长有些小树木，一些小动物早晚都跑到那里去吃草，喝水，夜幕降临时又回到青山的怀抱。青山记得有一家小灰兔，常常跑到草地上玩耍，有几窝鸟儿，常常飞到那些小树上唱歌跳舞。那时候青山很自得其乐，因为他把这些小动物都看作是自己的子女。青山拥有一件厚实而翠绿的外衣，他用这厚实的外衣，为他的子女们提供了最温暖、最安全的保护。连一些扛着猎枪的人，偶然蹿进这片草地，看见受到他保护的小动物都束手无策。这时青山见他们那种望尘莫及的样子，就笑了。

那时青山不光自得其乐，还很满意自己存在的价值。当晨曦初露，或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就把自己伟岸的身影投射到自己的足下。他很欣赏自己的影子，那是能给青草地罩上一片浓荫的巨大的身影。谁都赶不走它，风吹不走，雨冲不走，连雪也覆盖不了。仿佛那片荒草地受到他的荫庇，也成了他的宠儿似的。

可是有一天，这里来了几个插标杆的人。他们在这片草地勘察了一天，两天，青山还不知他们来干什么，有什么目和，待到他在某天一觉醒来，便看见山下开来了一队人马，一个月后，那片荒草地便荡然无存了。

青山那时很难过，那片葱葱茏茏、生机勃勃的青草地咋就不存在了？他觉得不可思议，那些人都是在干什么？他似乎还看见人们从很远的地方，从一座城市里牵来了一条公路。那公路沿着高低不平的山脉慢慢延伸，一直延伸到这片草地上。不久，就有更多的人扛着红旗，扛着各种工具，在这里驻下了。接下来的日子，青山便看见汽车拖来砖瓦、砂石，人们开始挖地基，绑钢筋、灌水泥，这时青山才缓过一口气来，原来他们要在这里修房造屋。

起先青山还担忧他们会点一把火，把他的四季常青的外衣烧掉，让他变成一个赤身裸体的丑老汉。他对那家小灰兔说，你们快逃吧，我无能为力改变这场灾难。又对他的鸟儿们说，你们快飞吧，飞到我兄弟姐妹们那里去吧，我看来不能保护你们了。当时青山觉得很凄苍，千万年来的生活秩序在一瞬间被打乱，他沮丧到了极点。然而小鸟们并没有听他的劝告，他们不舍得离开他，那窝小兔最终也没走，他们对青山说：青山爷爷，我们与你生在一起，死在一起。青山感动得流泪了。后来青山才知道，原来他的担忧是多余的。工地上来了个穿戴很整齐的人，他对工人们下了道命令，对青山的一草一木都不能乱动，要保护。这时候，青山才恢复了往日的自尊。青山很感激那个穿着中山服的中年人。青山后来才明白，就是这个中年人，成了今后黄楼的负责人。他在黄楼建好后，一直待在这里，和黄楼一同与他做伴，一同渡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渡过了无数个冬天、雨天和太阳天。

青山开始不知道，这里建造的是一幢那么矮小的黄楼。他还以为是一幢什么了不起的建筑，可能比他还高、还大。他每天都颤颤惊惊地瞧着黄楼的进展，看他是怎样地从地基里伸出他的骨骼，是怎样地拔高，怎样地长大。当青山目睹黄楼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长高了十多米时，他真替自己担心。青山几千年、几万年都没长高一米，而这小小的黄楼居然这么快地成长起来。倘若他将来超过我，抢走属于我的第一缕朝霞，第一道曙光，我将何颜面对千千万万的兄弟姐妹，何颜面对地球我的母亲？……然而这一切都是青山的自我忧虑。青山多愁善感，总是沉默不语，内心的情感却像火样的炽热。当青山突然发现那些节节拔高的脚手架不再升高，甚至拆除之后，他才如释重负地叹口气。

原来这里建造的仅仅是一栋矮小的黄楼。在周边的树林子里似乎也建了几栋，但与这栋比起来，就更不显眼了。

黄楼刚刚建立起来的时候，青山还不敢与他打交道。青山觉得他太精巧、太别致了，像个娇小的女孩。青山每天从早到晚默默注视着他，希望能窥透他的心思。但黄楼总是对他视而不见，或许说是不屑一顾。青山想，黄楼也是非常傲慢的，不然，对他这个老住户为啥都不表示一点友好的问候呢？日子过去一些，青山发现黄楼并没有显出非常的本事来。他总是那样端庄、那样孤傲地独守在那里。青山便怂恿他的子女一只红嘴雀说：小红雀，你敢不敢去黄楼顶上站一站？红嘴雀怯怯地瞪着黄楼，摇晃着颈毛表示不敢。这时他的另一个子女——一只雄画眉鸟却站出来说：青山爷爷，我敢去试一试。

青山说：那你就去试试吧！

那画眉鸟便鼓勇气，抖开双翅从青山的怀中穿插出来，在黄楼顶上绕了两个圈，便降落在他那光滑洁净的瓦脊上了。青山立即侧耳去听黄楼有什么反应，又去看黄楼有什么表示，直到画眉鸟得意洋洋地飞回他的怀中，青山才蓦然顿悟，原来黄楼并没有什么显得娇贵的。有一天，青山憋不住了，第一次跟黄楼打招呼：兄弟，兄弟……黄楼听见了青山的呼唤，却没睬他。青山说，兄弟，你也别端架子了，我的画眉鸟都飞去站在你身上了，你我如今是邻居，应该做好朋友呀！

黄楼很小声地说了句：讨厌。然后就不再理他。他以为这声音青山听不见，恰好青山听见了。因为青山有风，风把世界上所有的信息都告诉他。别说眼前黄楼的声音，便是从遥远的北方走来的冬季，从遥远的南方走来的新春，别人没有察觉时，青山就听见他们的足音了。

这时候青山还不清楚黄楼为什么傲慢，黄楼心中想的事情，青山只能乱猜。因为风也不知道，鸟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在某一天的一个下午，临近黄昏的时候，青山看见黄楼很快乐地活动起来，青山便睁大眼睛看去，原来从那条弯弯曲曲的公路上，开来几辆很漂亮的轿车。它们进了黄楼的院子后，车上下来一队士兵，他们把黄楼四周都检察了一遍，不久，又一辆很漂亮的轿车开来了，车上下来一位举止庄重的人。青山看得清楚，是那个看守黄楼的中年人把那人引进黄楼的。过后，黄楼就忙起来了，直到半夜时分，黄楼都没时间喘口气歇息一下。青山呢，觉得有点神秘莫测，便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青山被吵醒了。他睁开眼睛，原来是那个大人物在黄楼周围散步，一些保护他的人四处游动着，有几个人还爬到青山的腰上来，把他的子女们吓得一哄而散。幸亏青山及时叫住他们，对他们说：这些人不是来伤害你们的，你们飞到我的肩膀上来吧，站在我的头上也行。这时候，青山方才感到黄楼原来还是很了不起的。他在这里住了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从来还没有谁坐着小汽车来拜访过呢！可人家黄楼始建得没好久，就来了这些大人物。不过青山又想，人类也太不平等了，一些人高贵，一些人重要，而一些人却是那么微不足道。不像我们青山，不论高高低低，大山小山，都是一样的。大家共同享有这个世界，享有风、享有云、享有日月星辰、享有不老的岁月……然而这以后，青山还是不敢再小看黄楼，他确实有他不能力及的优点。为此他感到有些惭愧，直到那位大人物临走时，青山才得到一点欣慰。因为那人向他注目凝视了好久，这种眼光，好像没给过黄楼，并且触摸到他的内心，与他对世界的看法有一脉相通之处，这对青山来说，也算是一份能保持自尊的骄傲了。

青山记得，这位大人物走后不久，黄楼又显得孤芳自赏起来。尽管他有那位管理员的特殊照顾，给他擦净门窗上的灰尘呀，刷刷墙壁上的斑迹呀，但青山看得出，黄楼总是掩饰不住怅然失意的神情。

有一天青山对黄楼说：兄弟，咱们交个朋友吧！你看我们天天相守在一起，实在没必要自视清高，瞧不起别人呢！

黄楼这时很认真地看着青山，忽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青山哥，我其实也不是清高，以前我们不了解，现在我们就做好朋友吧！

青山笑出乐呵呵的声音，对他的鸟儿们说：你们去黄楼那里玩玩吧，他如今是我们的朋友了。去吧，你们唱歌给他听，跳舞给他看。于是鸟儿们从此就不怕黄楼了。这段日子，青山和黄楼很快乐，双方都不觉得孤独了。黄楼还经常送些好吃的东西给青山的鸟儿们呢。

但不久以后，青山和黄楼产生了一场很大的误会，导致他们俩几乎视为仇人。青山每当回忆起这段日子时，就止不住热泪盈眶。

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黄楼清静了一段时间，突然又热闹起来。青山记得那天开来的汽车比往常的大，下来的人也不一样。那个黄楼的看守员已经上了点年纪，穿着一件笨重的军大衣。他打开院门，让汽车进来。这些人下来后看看黄楼，又视察了一遍周围，最后把目光投向青山。这眼光，青山感到不对头，它不是那种和蔼深切关注的目光，而是一种怀疑、猜忌、不信任的目光。晚上青山有些睡不着，就悄悄问黄楼，他们为什么要那样看他。没想到黄楼冷冷地说：青山，我们的友谊结束了。哼，我还不知道你原来是个阴险的家伙呢！青山说：兄弟，我从来不阴险呀，我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呀！黄楼说：我这些年被人冷落，原来就是你有捣鬼！说罢，从此不再理青山。

青山觉得很委屈，又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一夜他真的失眠了。直到第二天清晨，青山看见一群拿着刀斧锄镐的人朝他走来，方才感到灾难降临了。但他无力劝阻这些气势汹汹的人。他无法申辩他是清白的，他的衣服没藏什么暗器，他的子女都是善良美丽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把他的衣服扒了，把他赤裸裸的石骨泥肉组成的身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砍伐掉那些他多年织造的绿被，把木桩钉进他的肉体，又拉来一圈圈铁丝网，把他半腰下拦截起来。青山这时止不住流了老泪，他的鸟儿们也都哭泣不止。连风都不敢到下面去了。风抱着他的头说：青山爷爷，我怕、我怕……那窝小灰兔已经繁衍成了几十只，由于惊慌失措逃错了方向，有不少被那帮人抓住，宰杀了。

这些日子是漫长而又痛苦的，青山也就是这时才相信，人类有最丑恶的一面。在此以前他听风说过，说这个世界并不安宁，人类制造了战争，在世界的许多地方，人类不但自相残杀，战火硝烟不断，就连大自然都受到了无尽的摧残。这个冬季的寒冷把青山的四肢都冻僵了，青山忍受着这寒冷，忍受着黄楼的白眼，忍受着肉体的疼痛，尽力安慰他的鸟雀们，把他们紧紧拥抱在自己的胸怀。

青山这样被处理后，光顾黄楼的人们多起来。这些人手臂上都戴着一个红袖章，每天在这里进进出出。黄楼的顶上还安插了一杆红旗，上面写着某某司令部。一些嘹亮的歌声每天都在这里回响。而黄楼也沉浸在一种不可一世的骄横状态中去了。有一天，那只雄画眉鸟看不惯黄楼那副得意劲，就对青山说：青山爷爷，我去把黄楼的瓦檐啄开一条缝来，让雨水渗进去，让冷风灌进去，叫那些人好好清醒清醒。青山说：画眉鸟呀，你不能这样做，黄楼显然是误解了我们，我们却不能去加深这种误解。可这次画眉鸟没听青山的，他约了几只斑鸠，几只猫头鹰，晚上真去黄楼的瓦檐上捣鬼了。这正是个雷雨季节，青山也无力阻止他们这次行动，但青山知道，他们闯祸了。

第二天，当一场雷阵雨到来时，青山果然听见黄楼在雨中叫起来，接着楼下出现了一群人，稍会儿，那个管理员也跑来了，他被人们指骂着扛来一架长梯，蹬到黄楼的屋顶上面去了。雨停后，管理员带着几个人修补了黄楼的漏缝，但黄楼却把这事告诉了那些人，说是青山的鸟儿们干的。于是，青山的鸟儿们遭遇到一场前所未有的劫难。这帮人第三天中午，端着冲锋抢，步抢，还有散弹抢，把青山来了个铁壁合围。青山再怎么也保护不了他的鸟儿们了，随着哔哔嘣嘣的响声，鸟儿们纷纷死伤过半，有的逃到其它地方去了。青山用愤怒的目光注视着这帮人，用沉默的抗议诅咒这帮人，用无言的控诉痛斥这帮人。青山同时也恨起黄楼来，恨他，恨他不分好歹，背信弃义，导致了这场残酷的虐杀。青山那天亲眼看见那只雄画眉鸟被散弹击中，从树枝上坠落下来，飞散的羽翅像一张张银杏树的落叶在空间旋转。临死时，画眉鸟睁开他那挂着一滴血珠的金黄色的眼睛看着青山，说：永别了，青山爷爷！青山含着泪把一小堆土滑下来掩埋了他的遗体，那帮人始终没有找到。否则，青山更不忍心看他们把画眉鸟用铁丝穿了拿到山下去做烧烤。

青山和黄楼最终消除隔阂重新结为好兄弟，是十年后的一个春天。那几年几乎没有一个人来光顾黄楼。青山知道，在这段很长的时间里，除了那个越来越老的看守员外，没有人再像从前那样对黄楼格外恩宠了。黄楼又日复一日地陷入到孤寂当中。那个看守员尽管对黄楼仍然精心照料，但青山明显地感觉到他的举动行态显得滞缓而笨拙了。青山看得出，他照料黄楼已不如从前拥有一股子热情。他现在是凭着一种长期相守的情感去照料他的。他总是很认真地去擦拭黄楼的玻璃门窗，那不像是为黄楼抹去灰尘，而是犹如抚摸岁月散布在黄楼身上的皱纹。他常常一个人长久地注视黄楼，直到斜阳把他的身影拉长，与青山的影子连在一起。他似乎为黄楼清扫环境污染成了习惯，连青山的风偶然吹落到那里的树叶，他也认真拾起来，揣进麻袋里。有时青山还感受到，这个人不但对黄楼怀着深切的感情，连对他都有一种格外眷恋的情感。青山永远不会忘记，是他在一天下午独自扛着锄头，拿着钳子上山来把一道道铁丝网拆去的。他一连干了十多天，当那些木桩像刺一样从青山的肌体里拔出去时，青山感动得流泪了。青山更不会忘记，是他重新使他的绿被复苏起来，他栽的一株株树苗几年后就使青山焕发了生命的绿色，那些曾经九死一生的鸟儿们又飞回青山的怀抱。那一家小灰兔的后代们又繁殖成了一小群，成天在他的怀中玩耍，成长。青山记得，就是在这年开春的日子里，他和黄楼重归于好的。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青山醒来，同时也叫醒他的子女们。青山看着慢慢飘过来的白云，看着那云天里灿烂的霞光，舒展着身上的植被。这时候，风悄悄跑来告诉他：青山爷爷，那黄楼在哭哩！

青山觉得奇怪，这样好的天气，这样好的春光，黄楼为什么要哭呢？青山对风说：风儿，你去安慰安慰他，帮他擦擦眼泪，就说我青山并没有忘记他这个兄弟。风于是便去了。稍会儿，风又回来说：青山爷爷，我照你的话讲出来，黄楼更伤心了。青山笑笑说：那么你去玩吧，我来劝劝他。于是青山便把目光从蓝天白云上收回来，看着足下的黄楼喊：黄楼兄弟，黄楼兄弟……

黄楼听见了，却把头点了点，没答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