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颜色

颜色

巴仁的牛被偷走了。

巴仁站在坡上俯瞰巴掌大的山寨，黎明的曙光使它染上一种幽幽晃晃的颜色。巴仁断定牛不是被本寨人偷走的。那等于玩一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游戏毫无意义。巴仁想这牛可能去了上江寨，因为谁都知道那边的韦氏三兄弟上了贼船。已经把自家的房产捣腾一空，又把罪恶的黑手伸向四乡八里。巴仁就决定去上江寨侦察，反正别的不说他的牛的叫声与众不同，还有他的牛的牛屎也与众不同。只要发现这两方面的线索，他就可以扛着火铳去讨还公道。

巴仁踏着凹凸不平的羊肠山路走下河边。从杂草丛中拖出一叶偏舟。巴仁上船娴熟地一撑竹篙，船就若梭鱼吱溜一下滑向河心。巴仁放下竹篙摇动单柄橹，水波儿就因船的转弯泛起浮纹。篙尖的镖铁杵着河底发出与鹅卵石碰撞的嗑嗑声。这惊动了小鱼也惊动了晨雾中的两只点水雀，它们从巴仁的面前飞掠而过。稍会儿船便轻轻靠上对岸的沙滩咀。这是因常年船帮靠停致使伏草衰败积沙而形成的。巴仁把船缆栓在树桩上便径直朝上江寨走去。一路上留心观察各种牛屎的色泽和模样。忽然他在一堆牛屎边蹲下来，细看它有脸盆般大小。再数数上面有八道埂楞。这一发现使他激动不已。这是他的牛屎没有错。他的牛很吃很屙早晨排除的粪便是这个样。临到中午下晚上面的埂楞只有五道了。他又用食指插进牛屎中就断定牛走过这里不久，因为牛屎还有余温。巴仁又根据牛屎盘上的制高点判明了牛走的方向。于是他大踏步向伏草露扎的崎岖山路前进。一边警惕地竖耳聆听，希望能听见牛的长鸣。不过有一点巴仁走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走的路不是去上江寨反而是通往下江寨的。那么牛去下江寨就没有道理，因为那里没有一户人家出贼，全都是安守本份老实巴交的山民百姓。巴仁觉得不可理解不可思议。但是既然牛要往下江寨走，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有了合理性。

巴仁来到下江寨时寨里人都下田干活去了。寨中只有一群小儿光着屁股蛋在晒坝上玩耍。巴仁就招手喊个叫黑子的娃崽，问他今天看见一条黑牯牛没有。娃崽说黑牯没看见却是见了一条黄牯。不过是我爹刚从综合镇买来的。巴仁想怪了也真凑巧，我的黑牯昨晚丢失，今天他爹就买了一条黄牯。为什么是黄色的呢这不对头。就问黑子你爹在哪块田干活。黑子说靠狗牙山那片。于是巴仁就朝远处的田坝走去。走着走着他改道不走田埂而上了通往狗牙山的脊道。他认为从半坡上观察一来看得清二来不至引起黑子爹的误会，万一真是黄牯他就悄悄溜之大吉。

巴仁埋伏在半坡丛剌中看山下的田坝正是一派春耕繁忙的景象，各家各户的男劳力都在自家的田间犁耙打田。巴仁仔细扫瞄果然看见黑子爹赶着一条壮牯牛在犁田，新翻的田土在水汪中凸出一线线的泥埂。但巴仁睁大眼睛辩别那牛的毛色总是分辩不清，他一会儿看是黄色一会儿又看是黑色。巴仁就揉揉眼睛再看，结果判定是黄色他就扫兴地离开了狗牙山。不过他还是觉得疑怪，在路上又仔细看了那堆牛屎确是黑牯屙的。于是想我刚才应该听听那牛的叫声呀！这么一想他又返回狗牙山等那牛叫。偏不巧眼目下的大田坝乱作一团，黑子爹四处追打着那头牯牛骂声不绝于耳。那牛根本没把黑子爹手中的鞭子放在眼里，一个劲横冲直撞把大田坝闹得捣海翻江。其它的牛见它就躲避到处乱跑，直到太阳偏西那牯牛才被众人合围治服。也就在这时候这牛突然仰起一双眼红如炬的头颅朝天哞哞长鸣，这一叫不打紧，把个巴仁叫得心花怒放热血沸腾。他大步跑下山去，蹲在寒口的一块乡规民约石碑旁待黑子爹回寨。

于是一场莫名其妙的争吵在寨口发生。倾刻间引起许多收活的寨里乡亲前来围观。巴仁说汤五叔这牛是我的。汤五叔说咋可能是你的明明是我才从综合镇买来的。巴仁说真是我的是我昨天晚上被人偷走的。汤五叔说你说是你的你有什么证据？巴仁说这牛屙的屎有脸盆般大小，而且它的叫声宏亮是三短一长我都听见了，再说它的毛色是黑油油的正是我的黑牯。汤五叔嚷起来说你讲它是什么颜色？巴仁说这不是黑色难道还是别的什么颜色？他话一出口就惹得围观的乡民们哄笑起来。汤五叔也笑说巴仁老弟它明明是黄色你再细看清楚。巴仁就睁大眼睛看牛又说它分明是黑色这还有假？汤五叔无奈道好了好了我俩也别争了，我们请乡亲们来说这牛究竟是黑色还是黄色。人们便异口同声地说是黄色是黄色是黄色。巴仁听着无可奈何摇头说，既然大家都说它是黄色就算是吧，不过我的牛毛色会变。汤五叔火了说毛色会变也不至于一夜间就变了，又不是演杂技变魔术那般容易。寨里人又哄笑起来说巴仁一定是丢了牛心急得了色盲症。有个叫岩福的后生还指着天边的一抹云霞问他是什么颜色。巴仁观望片刻说是金黄色。人们就笑起来说不是金黄色而是银灰色。巴仁说夕阳下的云彩为什么是银灰色？寨里人更笑得前仰后合说它今天是银灰色就是银灰色不为什么。于是巴仁就相信自己看错了遂怏怏返回家去。是呀，明明人家汤五叔买的是黄牯自己怎么就看成了黑牯呢？尽管那牛的模样儿和叫声都与自己的黑牯一模一样，但既然人人都说它是黄色也就说明它真不是自家的黑牯。这么一想，巴仁又断定那牛还是被上江寨的韦家兄弟偷走了。

巴仁第二天去上江寨侦察。他来到寨上就径直去韦家牛棚窥探。刚伸头扫视就听见一声喝斥说小子你看什么心存不轨吗？巴仁吓了一跳转过脸却是表叔公巴岩佬。就笑说叔公你别误会我的牛丢了我来看看是不是关在这里。巴岩佬说你的牛再跑也跑不到我的牛圈里来。巴仁疑惑说这不是韦家兄弟的牛棚么？巴岩佬辈份虽高实龄只比巴仁大三岁。就笑说巴仁呀巴仁你咋个糊里糊涂的。巴仁斜睨着表叔公更是狐疑不解说我糊涂什么？巴岩佬说他们的这些宅院和这牛棚早就输给我了。巴仁惊得瞪圆眼睛说输给你了？这么大的宅院，厢房、牛棚都输给你了？巴岩佬说是啊这有什么稀奇他们和我抓包谷颗要单双就输给我了。巴仁说你赢这么大的产业不觉良心有愧也敢要？巴岩佬说为啥不敢要，当年就是他爷爷赢我家的后来我爹赢回来又输给他爹如今他三兄弟又输给我，这叫物归原主难道我还客气还他不成？巴仁一听说物归原主就触痛了心病遂把黑牯被偷走一事详细告诉表叔公。并且问他看见韦家三兄弟近来有什么动静，他们是不是搞到一头牛或者弄到一笔钱。巴岩佬想想说不可能是他们，因为自从他们把房产输还给他后就游走四方不见踪迹。他们压根儿就没回来过上江寨。巴仁一听心就凉了半截说那末我的牛就是泥牛如海无消息了！说罢鼻腔一酸涌出几粒泪花。巴岩佬见他这般模样动了恻隐之心，拉着他进屋舀瓢水给他喝劝慰道，巴仁巴仁你先别伤心恸气，我来帮你分析这牛可能的去处。巴仁说还有什么去处明摆着被偷走渺无音讯。巴岩佬就说昨天看见下江寨的汤五叔赶着一条牯牛从门前经过。巴仁说我都去看了那牛和我的牛一模一样只是毛色不同。巴岩佬说你的牛是什么颜色？巴仁说是黑色但是我昨天看汤五叔那牛也是黑色。巴岩佬说那不就是你的牛！巴仁却摇头说不是因为寨里人都说它是黄色。巴岩佬一激凌说为什么你看是黑别人看是黄？巴仁委曲道不晓得反正他们还叽笑我有色盲。于是巴岩佬说得了你跟我来。巴仁就跟他来到房宅后园站在一片菜畦之间，巴岩佬说你看这些茄子是什么颜色？巴仁说是紫色；巴岩佬又说那你再看那蓬翠竹是什么颜色？巴仁答是绿色。巴岩佬就说你没有色盲会不会是他们全寨人都蒙骗你哟！巴仁想想说也不可能呀，再怎么上江、中江、下江三寨人自古通婚形同一家，不可能说为条牛蒙骗我而彼此伤了和气。巴岩佬点头说也是也是不过我再陪你去下江看看那牛到底是什么颜色。

正说着巴仁透过篱笆忽见一条黑牯大摇大摆地从宅院门前经过，遂惊叫道表叔公就是那条牛说罢拔腿就朝外跑。巴岩佬立即跟着蹿出院门，不料却与手执竹鞭的汤五叔撞了个满怀。巴仁在前里追着牛情不自禁地抱着牛颈不让它走，巴岩佬就问汤五叔大忙季节你还有闲心赶牛出来闹寨？汤五叔说闹哪样寨哟我是赶牛去镇里找潘二狗退钱。巴岩佬说你才买的牛咋又找他退钱？汤五叔说他跟我吹这牯子耕田好使脾气驯顺我看它不行。巴岩佬说咋个不行看它脊圆胸阔四蹄稳健是条好牛呢！汤五叔说讲起来这牛确实也健壮但它就是见不得母牛，害得我们寨里家家户户的母牛都怕它不敢下田，要不然别说我干不成活全寨的春耕都要被耽误，这家伙可以把大田坝当成配种场来个捣海翻江。巴岩佬听着笑得直不起腰来，这时巴仁把牛牵过来对他说表叔公这就是我的黑牯！他还想说要牵它回家就被立眉立眼的汤五叔梗住了话头。汤五叔说你个巴仁老弟昨天才验看过了今天又说这牛是你的，你究竟和我汤五叔以什么过不去的？巴仁说昨天你那牛是黄色这条牛当然是我的！汤五叔嗔笑道你再看看这牛是黑还是黄？巴仁遂从牛颈牛身牛腿及至牛尾一一看过说它全身和毛色明明是黑色的嘛！汤五叔来了气就转向巴岩佬说你来评评它是黄还是黑？巴岩佬笑笑说黄到肯定是黄不过，汤五叔没等他讲下去就嚷道，巴仁你听清楚没有，连你家表叔公都说是黄我该不骗你吧！巴仁就又犯了老毛病睁大眼睛看这牛果然一会儿是黑一会儿又是黄。这时一阵春风吹拂过来巴岩佬觉得舒服就看了看天。天上飘着一朵灰色云象一团棉花，巴岩佬就说巴仁你看天上那朵云是什么颜色？巴仁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看说是白色。巴岩佬说不对不对你再仔细看看！巴仁就又看了好一会儿说现在是晴天云不是白色难道还会是黑的？巴岩佬心下一震有了某种颖悟之感，又拉着巴仁去后园说你再看看这些茄子、西红柿、白菜、和那蓬竹子是什么颜色？巴仁正要回答，巴岩佬提示他不要想它是什么样而要凭直观视角去看它们是什么颜色？于是巴仁就排除脑里的观念凭眼睛去看，说茄子是红色西红柿是白色白菜是酱色而那蓬竹林是紫色。巴岩佬听着止不住全身泛起鸡皮疙瘩，拉着他奔出后院向赶着牛已经走出寨口的汤五叔追去。边跑边喊汤五叔汤五叔你等等！汤五叔听见立即喝牛停住待他俩跑到面前就狐疑地问又出什么事了？巴岩佬气喘吁吁道汤五叔你听我说巴仁真有色盲这牛真是他的。汤五叔莫名其妙说你讲梦话是不是哦！正因为他有色盲才把我这牛看成是黑色说是他的！巴岩佬急道不不不是那么回事，这牛一向在巴仁心里是黑色所以他就认定他是黑色，刚才我考过他他看颜色是凭心里的认识去看因此他认为是这么回事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汤五叔皱着眉头思索了好半天才明白巴岩佬的意思，说你说这牛在他心中原来是黑色所以他认定是黑色？巴岩佬说是是是是这样。那么也就是说我们看是黄的他看却是黑的，牛真是他的？是是是这千真万确一点不假。两人双双转眼盯着面有赧颜的巴仁。汤五叔说巴仁老弟我再考考你你要讲实话，你看田坝的秧苗是什么颜色？巴仁说心里想的是绿色看见的是酱色。汤五叔遂想起前年巴仁买牛犊的事。就说巴仁前年你买牛可是跟镇上的牛贩潘二狗买的？巴仁说是呀当时我还在场上碰见你呢。巴岩佬说你讲讲当时你是怎么买的？巴仁说当时他问我想买条什么样的牛犊，我说我喜欢黑色的公牛。他就牵这条牛来说是黑色，我看了也是黑色于是就买了。哇！汤五叔和巴岩佬同时惊叫起来，说好个刁钻狡猾的潘二狗！那时候他就看出你有色盲就动了偷你的牛的心思！巴仁一听恍然大悟说表叔公把你的火铳借给我。

三人来到综合镇直奔小街潘二狗家。恰好韦大和潘二狗正在屋里商量如何把输掉的房产从巴岩佬手中赢回来。三人一进门两人就惊呆了。巴仁虎视眈眈上去一把封住潘二狗的领口挥拳就要打，潘二狗说巴仁巴仁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为何动恕？巴仁从肩上把火铳握在手里对着潘二狗说好说也行你讲我的牛是不是你偷走又买给汤五叔的？韦大见潘二狗吱唔不语忙上前打圆场，说巴仁你讲话要有凭据不能诬陷好人。巴仁就去门口把牛牵进堂屋来说这就是凭据！潘二狗打个冷噤说你的牛不是黑色的么，怎么会变成黄色的了？巴仁大声吼道你的心才是黑色的当初卖给我时欺我有色盲就存下歹意！你敢不敢承认这牛是你卖给我的然后又偷走的？潘二狗一看事情败露遂哭丧着脸说巴仁巴仁我对不起你。又说韦大也参予了偷你的牛分了一半钱。汤五叔上去一手揪住韦大一手抓着潘二狗，说你们是私了还钱退牛还是要公了上派出所蹲大牢？潘二狗吓得颤颤惊惊忙说我还钱退牛还钱退牛，说罢进里屋摸摸索索拿出一扎钞票来。汤五叔点点数还差一半就说还差一半！潘二狗说另一半该韦大偿还因为被他拿走了。韦大见躲不脱赖不掉呜哇一声跪哭在巴岩佬面前，说岩哥岩哥你救我娘崽几条性命吧！巴岩佬说你偷牛分了赃款关我什么事？韦大说我们三兄弟自从把房产输还你家后就成了浪人，眼下韦三进了牢房韦二下落不明，只有我领着老婆娃崽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过日子，没房住就睡在人家屋檐脚没饭吃就打点零工有时还不得不偷鸡摸狗接济渡日。巴岩佬说你想让我怎样难道要我把原本就是我家的房产还你不成？韦大嗑头捣蒜说我哪敢有这种奢想我知道那房产是你家的我家祖上作孽现世报应，我只求你腾一间柴棚或者牛棚给我老婆娃崽遮风避雨我就没齿不忘你的大恩大德了。巴岩佬说你先把钱退还给汤五叔再说。韦大泪流满面说钱没了我娃得了肺炎全都交给卫生院了。汤五叔却抓着潘二狗说反正我是跟你买的牛你还钱！潘二狗还想推韦大只见巴仁的火铳一指戳住自己的胸口立忙说好好我先垫上，遂又进屋开箱把一半钱数给汤五叔。

正这时韦大的老婆背着一女牵着两儿颤颤惊惊走进门来。见自家男人跪在地上又见一头黄牯牛站在屋中直吓得浑身颤抖。巴仁见她娘仨面容枯槁衣衫褴褛形同乞丐，只把期翼的眼光投向表叔公。巴岩佬见这女人因颤抖不止将手中破碗里的饭粒抖洒于地，两个娃崽立即蹲下一粒粒捡拾塞于口中，心下就思忖潘二狗耍花招骗窃巴仁的牛，自己也是玩花招才赢回祖上的房产，虽说道理上是物归原主，但他并不善罢甘休。莫非我和他家竟要如此祖祖辈辈赌下去么？这辈子我赢了下辈子呢？这么一想巴岩佬就说韦大你站起来，我打算把我的旧屋送给你安家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韦大一听拉着老婆又要下跪却被巴仁阻住，说我表叔公同情你们不是要你们下跪而是要你们好好做人。巴岩佬说回寨后你得向全寨乡亲发誓，第一保证不再干偷鸡摸狗歪门邪道的事做安份人；第二在乡规民约石碑上加一条你家和我巴岩佬家世袭的赌源从此了断永不再犯；第三你要勤耕劳作把荒疏的田亩栽种起来把三个娃崽好好抚养成人，这三个条件你能做到吗？韦大指着黄牯起誓说岩哥倘若我做不到就变牛变马变畜生，让我像大水冲垮龙王庙一样永无立身之地。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返回山寨。他们沿着河走看流光四溢的河水清晰透明。两岸的大山林木苍蓊披着晚霞的红妆。汤五叔打趣巴仁说，巴仁巴仁你看岭上的夕阳是什么颜色？巴仁说眼看是墨绿色心看是桔红色。说罢一行人有滋有味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