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呯－－”

随着车门被重重关上，被撞出一声剧烈的声响，那声巨响把吕泊仅存的一点理智撞回来。擡起头看见与平常坐的完全不相同的的车内设施，他才猛然想起，这不是自家的车。

透过后视镜，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驾驶座的司机皱了一下眉，接着很快他就看见司机把头转过来，脸上写满了不满，忍不住哀声怨道：“小伙子，我这车前几天才刚换的，你坐车可不可以注意点，关车门的时候可不可以小力点，弄坏了你赔啊？”

“不好意思……喝得有点醉。”

借着唯一的那一点清醒，吕泊诚恳致歉，在酒精带来的阵痛与眩晕中开口：“刚刚没有注意，下车我多给您加钱，三倍……够吗。”

车后座的人喝得醉醺醺，车内都仿佛飘着若有若无的酒精味，这么晚，又喝得这么醉。司机的眼底浮现出一些迷惑，闻言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去说些什么关心一下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把头重新转回去发动了车子。

车内再一次陷入寂静，像是被泡在深水里般空虚，除去车内从刚上车开始就一直放着的那首悲情的《不要忘记我爱你》，唯独能听见的就是打在车窗玻璃上滴滴答答的雨水声和车子驶过大片雨洼又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的声音。

方才的那两条短信扎疼了吕泊的眼，也同样一下又一下地剜着他的心。吕泊感觉自己一闭眼都好像能看见那两条信息浮在他眼前，只好将眼睛睁开，转过头看着车窗外被雨水模糊了的发着亮光一个个招牌，看着它们在车子的行驶中离自己越来越远。夜间交通通畅，仿佛全世界都只剩下自己坐着的这辆出租车在雨夜里疾驰，车窗外的景象也在不断变换，像是帧帧画面最后凑成了一部老旧的影片。

车内的那首悲情的歌已然播到了高潮：“不要忘记我爱你，不要忘记我想你，只要永远在你身边，无论生命多么短暂……”

于是脑海里又忍不住想起那两条短信，然后又不可遏制地想起方舟予。大约从两年前开始，吕泊就很少从他口中听见过“我爱你”这三个字了，反倒是变成“我对不起你”居多。方舟予病重住在icu的那几个月，被医生宣判估计活不了多久的那几个月里，好不容易等到他能说话就会问自己一些关于未来的问题，不是关于他们的未来，而是单单关于自己的未来。

比如像那一次，方舟予病得最重的一次。浑身插满了管子，连着各种各样在叫嚣的机器，明明身上难受成这样，偏偏还要睁着一双空虚的眼睛问自己：“吕泊，你有想过未来怎么过吗……过什么样的生活，找什么样的对象？如果未来要找对象，最好不要找像我一样残疾的，找一个可以抱你，可以看见你，也可以不用助听器就能听见你的声音的人。能为你生活减轻负担的，真真正正对你好的人……”

未来？

其实吕泊根本就没有想过未来。

以他的角度能想到的未来，也都是有方舟予在的未来，也都是方舟予能健健康康地陪在自己身边的未来。

他当然能理解为什么方舟予从那时起不总和他说“我爱你”。给人爱是一件很重的事情，做不到会显得那句话很随意。他怕，怕自己说了这句话残疾的身体根本给不了吕泊爱，也怕自己说了这句话之后哪天离开了吕泊会走不出来，心里一直念着自己，没有办法开始新生活，怕他后半生都一直泡在失去自己的痛苦之中。

隐在车后座的黑暗中，吕泊只在想。可其实方舟予，爱到底哪里有那么让人痛苦呢。

只有当失去你只后重新回忆起与你的那些年岁里，回忆起与你相处的那些点点滴滴，想到你最常对我说的话不是“我爱你”而是你总一遍一遍地想要把我推开，说“我对不起你”，心里才会痛苦万分，才会后半生都泡在失去你的痛苦之中。

临出门时没有带伞，下了车之后顶着大雨回到家里，一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前录指纹，吕泊才那样真切地感觉自己今天是真真正正地喝多了，眼前模糊一片，光是简单的录个指纹回到家里就花费了近两分钟。

他带着一身潮湿，一身酒气地站在门口，在玄关换鞋时都差点摔倒，最后家里的佣人把他搀到沙发上，又去厨房里为他煮醒酒汤。酒精带来的眩晕感太重，吕泊却仍然不愿意闭眼睡一会，他强撑着睁眼，往方舟予的卧室看去。他的房门没关，吕泊的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他躺在床上，时不时发出几声因为难受而无意识的呻吟。

本来不想去，自己喝了酒，方舟予又发着烧，加上本来就受不了酒精的味道，一闻就要吐。可看到他因为痉挛而难受得掉了眼泪，自己的心脏就像是被不知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吕泊最后还是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卧室里。

站在卧室门口看他一眼，又觉得怎么这么瘦，盖在他身上的薄被都勾出了他瘦弱的身形，整个人看着薄薄一片。因为疼痛，套了棉袜的两个足下垂的脚尖以及手指内扣的两只手都被痉挛带着蹭着床单，把铺在身下的隔尿垫都蹭得皱巴巴的，胸腔也在不停地起伏着，即便隔得不算近都能听见方舟予急促的呼吸声，延伸出来的那条管子就在这些混乱中不断地流着液体，光看集尿袋里混杂的那几丝红色吕泊都知道他是尿路感染了。

不止一次恨自己这么无能，恨自己为什么每次在他痛苦的时候自己都没有办法替他做些什么去分担，让他能够好受一些。每一次唯独能做的就是给他按一下摩，喂一点止痛药，然后把他抱起来哄一哄，重复着说“好了，乖，不疼了”。

方舟予的掌心都因为手指紧紧地攥紧而被掐出了血丝，嘴角漫出的血丝也在顺着口水往外淌，大约是因为太痛苦，漂亮的五官都紧紧地皱在了一起。吕泊最终还是没忍住走到了床边，弯下身去抱了他。替他拨开被泪水沾湿了的头发，抚平他皱起的眉头，轻轻吻了吻，说，不怕，我在。

结果也同样不出吕泊所料，酒精一离方舟予很近就看见他就皱起了眉，什么都没来得及反应方舟予就吐了，吐完之后又开始边流泪边道歉，染着哭腔一直不停地和自己说对不起，然后轻声问“弄到你身上了吗”。

一个醉的，一个痉挛发作又聋又瞎还瘫的，哪里是还能正常沟通的。佣人听到声音之后赶过来，把吕泊被弄脏的外套脱下来，又把他重新扶到沙发上喂他喝醒酒汤。在吕泊喝完醒酒汤终于清醒的那段空隙里，他能看见护工从方舟予的房间里进进出出，把弄脏的床单和衣物带出来洗，手中端着的温水也换了一盆又一盆，从方舟予吐出来的秽物到身下，每一处都被重新打理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