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直到同学聚会上,多年未见的好友问自己一声“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吕泊才恍若大梦初醒,从怔愣之中走出来。
擡眼望去,一张巨大的圆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佳肴,自己面前放着一个高脚杯,里面斟满了红酒。圆桌围坐着的都是自己大学时熟悉的同学,有曾经聊得比较投合的,也有四年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的,有已经结了婚的,也有仍然单身的。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已经变了模样。
聚会。说起聚会,他才忍不住想,有多少年没有参加聚会了,似乎从大学开始,从他性格变得更加冷淡,与旁人的交集越来越少开始,他就很少参加这样的聚会了,一是不喜欢热闹,二是觉得太麻烦,什么都麻烦。被问问题麻烦,回答问题麻烦,处理各种琐碎的人际关系也麻烦。
才想起为什么自己会来这场聚会。他原先其实是不想来的,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他还在家里照顾着方舟予。换季容易生病,几乎每次方舟予都难逃过,他那时还发着高烧,明明烧得那样迷迷糊糊,脸颊都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可那通电话的内容就是被他听得一清二楚,等电话挂了之后就对自己说,去吧,总是不出去。去参加一下聚会,心情应该就能好一些的。
可吕泊又怎么能放下心,用湿毛巾给他擦拭着身体降温,摸了摸他的脸和他说不去。方舟予却不知为什么又伤感起来,身体难受再加上难免回忆起一些事情就让他有些伤心,用萎缩的手背蹭了蹭他的脸,说。都怪我,就是因为我身体这么差,才总是拖累你,听话,去吧,你不要总是为了我而委屈自己。
拖累,这两个字最近一年来仿佛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虽然方舟予以前偶尔也会说,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说得这么频繁。后来想,说不定他从前也是经常这样想,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就是因为这些愧疚藏在心里拖了太久才把自己拖成今天的这副模样。
把方舟予接回到自己这里,从前的各种聚会,无论大小,方舟予都是不愿意去的。问他为什么,他就扯出一个笑,笑得又勉强又让人觉得难过,说,应该没有人想看一个又聋又瞎的瘫子被人喂饭,而且我吃得不多,餐桌上很多东西都吃不了,吃相又难看,会漏得到处都是,万一再加上弄脏了裤子那不是恶心别人吗。
用这样的话来评价自己,吕泊长这么大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偏偏方舟予却讲得很自然,就像是平常对自己说对不起一样自然。从他的话语中似乎读不出伤心的意味,于方舟予而言这也没什么值得伤心的,事实就是如此。
朋友聚会方舟予没有去过,自己的家庭聚会他更是没有参加过。自把他接回这里,后来不慎被自己的叔叔知道之后,这么多年靠那一点微薄的血缘维持家庭关系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彻底破裂,那时他叔十分不能接受,大声吼着说:“你善良,你去救济一个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的残疾人!为了他,你就甘愿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就愿意一辈子给他当免费护工吗!”
吕泊那时也不甘示弱,眼神冰冷得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压抑在心中多年的愤怒终于涌出:“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永远都是你要管着我!为什么什么事情永远都是你做主!我难道就没有一点自主权!”
“行!”
他叔说:“有本事你就一辈子也不要回来!”
自此,这句话就切断了那根无形的联系他们彼此的血缘,从那以后,两个人的生活再无交集。从最初开始创业,到现在今天公司发展到这样地步,也都是他自己从一穷二白做起,一步一步地打拼到现在这般地步。他确实也有骨气,缺钱的时候宁愿向别人借,也从没低下一次头向他叔讨要过一分钱。
最艰难最穷困的那段日子里,只要能赚到一些钱,吕泊就会把它们全都用在方舟予身上,那些高昂的康复治疗费用花得就像是流水,尽管如此也没有让方舟予受过一点委屈,吃过一点苦。他可以只吃一碗几元的清汤面,但给方舟予买的营养品都是最好的,他可以一分钱都不花,在方舟予身上的投入每次都是上百上千。
包括方舟予高昂的眼睛治疗费用,也是他从创业起攒了那么久才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如果最开始他就有这笔钱,他也不至于让方舟予的眼睛一拖再拖,拖到现在才打算给他做手术。
不然的话方舟予的抑郁症也不至于到如今这种地步。
“唉唉唉,你别喝酒了呀,都喝了多少瓶了!酒喝多了伤身体,一会醉倒了怎么办啊?”
从脑袋的阵痛中回神,自己将要灌进口中的又一杯红酒被人拦下,吕泊转过头就对上了一张脸,昔日旧友秦放正皱着眉看着自己:“你喝一晚上了都,到底有什么心事啊?人问你话呢,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有没有女朋友啊?”
“创业,有了家公司。”
吕泊摇了摇头,试图摇没酒精带来的眩晕,可惜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效果,反而会带来阵阵剧痛。第二个问题不好回答,他只能回答前一个,可想了想还是说:“没打算找女朋友。”
“啧啧啧。”
秦放夸张地说:“不找对象?可惜了这张脸。”
吕泊没回复他,重新垂下眼,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凭借着自己最后的一丝清醒给护工发信息:
【他睡了没,烧有没有退?睡前给他按一下腿,不然夜间可能会痉挛。如果烧还没退的话用棉签沾些酒精给他的身体擦一下,散热会快一些。】
【好的,刚刚量过,还有一些低烧,小予已经睡着了。宴会已经结束了?您现在要回来吗,我替您叫司机?】
【不用了。我自己会叫车。】
终于舍得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眼,圆桌上的老同学们都不知道已经换了多少个话题,从聊各自的家庭事业聊到彼此的大学时代,再从大学又不可避免地聊到那个落后的山区:
“那么多山,地形限制嘛,不是不发展,而是根本没有办法发展,带动当地经济还是有些难,你要说发展旅游业吧,那儿穷山恶水什么网络都没有谁愿意待呀?而且至今那里大部分的人思想都还是很落后,很封建,反倒有一些怕改革,说大改了的话他家房子怎么办啊,我说那是改革,又不是拆迁嘛。”
“那也不能怪那些人呀,贫富差距大,又不是谁都能受得起教育的,加上年纪大,你更应该跟人家好好沟通啊。我前些年在那里支教了一年,就觉得那些孩子实在可怜,他们念书也就平均念个三四年,就是为了以后不当睁眼瞎。你说穷为什么还要生呢……”
……
“吕泊。”
听到自己身边传来的椅子拉开的声响,秦放转过头看了一眼,发现吕泊已经穿好大衣外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又慢慢地往外走:“你打算回去了?喝这么多,需要我帮忙吗?你没关系吧?”
“没事。”
吕泊只觉头晕目眩,看什么东西都有重影,声音也哑得不像话:“我叫了车,在门口了。”
“那你自己注意点啊。”
从温暖的包间出来,感受到的就是外面冷风带来的刺骨的寒意,玻璃门上沾了一些雨水,吕泊才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雨,第二反应就是阴雨天,方舟予的身上会不会疼,会不会痉挛。
裹紧了大衣外套,脖子也往领口缩了缩,感受到大衣口袋里的手机振了振,吕泊拿了出来,解锁了屏幕就看见多年没有联系的人给他发了几条信息,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寒冷,吕泊觉得屏幕上的内容好像一根根针似的扎着他的眼睛,疼得他连指尖都在发抖。
【这么有种,永远都不打算回来了。今年也不打算回来,你就这样子打算一辈子和我赌气。】
【为了一个重残的,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从山区来的穷小子,就要将我养育你这么多年的辛苦全部撇清,吕泊,你自己看看你有没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