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梦魇
头仿佛撕裂一般剧痛，浑身上下好像插了几百根针，一动便哼哼了出声。吴翊玄意识被这么一刺激瞬间清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在微光中朦胧的几个身影正在看着自己。
“小道友稍安勿躁，且待我将定穴针取出。”
口音略微听着别扭的话语传来，吴翊玄只觉一根根长针从全身被取出，渐渐没那么酸痛。
他适应了眼前的微光，看见哭红肿了眼睛但强行抹干了眼角挤出一点笑容的李秀秀，看见抱着双臂的看着窗外的李四，看见收剑的王霜降甩着披散着头发走来，噙着笑意。
“师傅不是叫你不要乱动了嘛，还在动！”一个扎着三个朝天辫的小女孩一把打掉了吴翊玄伸出去的手，牵扯到了他身上的伤口，痛的呲了一下嘴。与此同时他看见一根足足有一尺长的针被浸透地乌黑，从体内缓缓拔出，不禁失色，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
“小道友先前为何有如此多的暗伤，外加上两天前似乎受到了心魔的影响，真气暴动，强行涨破经脉，如若不是你朋友及时送来就医，怕是纵然不死，也会落得病根，从此修行寸步难行啊。”说话的大夫年纪看上去不大，确实双目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他却像是能看见一样，信手便将穴位上的长针取出，丢入竹筒里，“不过小道友放心，我莫惊春虽不是什么天下有名的神医妙手，纵然无拿起死回生的神之一手，却也能救治这等寻常病根，替小道友彻底根除。”
“两天了？我昏迷了整整两天？”吴翊玄错愕，他只觉在黑暗中沉溺了许久，却不知已过去两天。他借着余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只见得一些半人多高的药罐里头研磨着无数草药，木架上也是摆放着不少晒干的草药，和杨老头家中的风格有些类似，若是刘钦阳在此，一定能认出来许多种类的药材。
“是呀，翊玄哥哥昏睡了这么久，可把我们给担心坏了。”小秀秀笑道，“不过平安就好！”
吴翊玄微微一笑，有些心疼地看着这个小丫头强颜欢笑。短短两个月时间了先后失去了两个最为重要的人，他能感觉到小丫头成长了很多，少了同龄人的那种稚嫩与无忧无虑。
莫惊春取出来最后一根乌黑的长长的定穴针，长舒了口气，对着吴翊玄浅笑，“小道友不妨站起来走两步看看，或是让真气游走几个周天，是否恢复如初。”
吴翊玄闻言，坐了起来，看到这莫大夫竟不止是年纪不大，甚至看上去也就与自己一般大小，不禁多看了两眼，却被一旁的小姑娘瞪了一下，让人啼笑皆非。
“竹西，不得无礼。”莫惊春轻轻呵斥道。梳着三个朝天辫的小丫头吐了吐舌头，乖乖站到了莫惊春身后。
吴翊玄不在被他人打扰，盘腿而坐，五心朝天，神念内视之下，引动真气游走全身经脉，发现的确经脉富有韧性而充实，甚至拓宽了不少，乃至于以《玉枢宝经》的路径游走一个大周天下来，发现原本凝聚的一百神位竟是突然间多出了五十神位，境界虽依旧是无暇一境观海境，实力却不止强了一星半点。而内视到更深处，至于膻中大穴的气海内，他发觉其中盘旋着两道明显不属于自己的剑气，而此外还有一道剑气的气息也刚刚消散不久，他想起了两天前陷入心魔时抬手便以剑气将那蒙面人斩成血雾，心中略有推断，但此三道极为霸道的剑气究竟从何而来？他尚且不知。除此之外，他还内视到了真气游走到胆囊处的经脉或是窍穴时，有着另外一个金色的胆囊静静地悬停在一边，其上有流光四溢，不知是什么宝物。
观察完这些惊喜后，吴翊玄睁开双目，将这些疑惑压再心底，待日后解决，他起身朝着莫惊春深深拜了一下，“莫大夫医术通天，不光治好了我吴某的病，还将修行往前推了一步，实在是高明！”
一直沉默的李四开口道：“这位大夫曾经受到过杨乾友的救治和教导，医术在绥阳内是从我还是藩王的时候便一直是顶好的。”
“原来是杨老头的弟子，那便更要拜了！”吴翊玄再次作揖。
莫惊春连忙扶他起来，诚惶诚恐道：“哪里的话，杨前辈于我有恩，在病危之际挽回我的性命，又教我三年医术，实在是再造父母。”
“诸位想必也是惹到了我绥阳只手遮天的公公，若是不嫌弃我这里破旧，这几日你们便暂先在此避避风头罢，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再上路也不迟。李兄，人死不能复生，还请李兄节哀。”莫惊春转身，拍了拍李四宽厚的肩膀。
李四声音有些干涩，眼中血丝密布呢，面如古井不波，“莫兄劳累了几天，好好休息吧。”说罢，便走到空地，摆出古朴拳架，正是吴翊玄一直在练的那个名为《一心谱》的古拳谱。
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要将从前一直秉持锤炼的武学拳法完全改变，去突破那已经不知多少年全天下武夫都未能踏过的那个门槛——那道成就神位的境界。
传闻中的远古武神，可一拳开天辟地，可一脚踏平山河，可捶烂仙人，可撕裂大妖。李四深知，自己不过是草根出身，没有势力背景，全是靠自己的野路子的双拳一拳一拳打下来的成就，甚至被封王后接触到的也不过是俗世王朝的一些权贵或是武夫，仙家很少愿意下放身姿去和俗世王朝的人有什么交集。倘若他能叫出一个两个的第二大步那些可以称作真君乃至于天君的仙家，也不至于连小小的王朝供奉也会忌惮不已，更不必说有些诡异的吕公公。
为此，他李四，不惜打碎过往根基，重塑武道，只为报过去国破家亡之恨，报两任妻子之仇。
莫惊春感知到了他身上的气血波动，叹了口气，知道劝不了他。他冲着吴翊玄微微笑道：“吴小道友，王姑娘，你们请随我来。淮左竹西，你们陪着秀秀，有事燃香。”
那名为淮左的秀气小男孩点点头，转头继续捣碎草药，而梳着三个朝天辫的竹西很是高兴，拉着李秀秀的手一起玩去了。
莫惊春率先推开一道门，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吴翊玄与王霜降相视一眼，走了进去。
甫一走出，莫惊春合上门，静静站在二人身边。
“二位请抬头。”
吴翊玄本以为没什么异样，但再一眨眼，眼前顿时大变，不再是白云蓝天，风和日丽，而是如同一重画卷被撕开，露出了真实的面貌。那是一层一层的楼阁拔地而起，高耸入云，根本看不见顶端。而一面面厚重墙壁般的楼阁之间以锁链或是长桥连接着，其间车水马龙，商贾车队来来往往，贩夫走卒多如牛毛，繁华非凡。更上面则更为庄严而辉煌，渐渐变得雕梁画栋，人虽稀少，却不乏御剑飞行的仙家，乃至于他们不曾见过的修士，或御龙而行，或站在傀儡肩头。更往上，则没入云端，看不真切。
“我刚刚破除了障眼法，是那些仙家弄出来的，让底层人民以为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布局，没有变动，实际上这十几年间，不只是绥阳，那些被北黎吞并的所有南隋故土，都是这般，帝都太安更不必多说。”莫惊春悠然道，有些感慨。
“十几年前，北黎的铁骑尚未踏足这边时，绥阳还是边陲小镇，是李兄麾下的一方城池。那时民风淳朴，农夫商贾武夫各得其乐，也都是座座平房，经济虽不发达，却也怡然自得。但北黎国君与国师的确不凡，拥有通天才智，无穷野心，他们致力于将北黎打造成阶级森严、以法家为基本治国格局的国家，这一层一层的建筑，不仅仅是居住生活的地方不同，更是代表了社会地位、眼界层次的不同。住在上面的人看不到更上面的一层，却能看到底下有多少层。你们往下看看，能看到我们居住的地方底下还有多少层吗？”
王霜降踩了踩脚下的土地，深深看了眼厚实的土地，难掩眼中的震惊和肃穆，“难道说……”
“是的，我们是最底层的，我们在地下。”莫惊春叹了口气，“统治者联合山上的仙家将无数个类似于绥阳的城市打造成这样，以法为根基，以道建立楼阁，将不同阶级不同层次的民众划分为三六九等，这样保障了贵族和统治阶级的利益，也最大化经济的发展。经济发展起来了，货物交易繁荣了，自然会吸引更多的山上仙家过来交易，也就建立了更多的联系与契约。你看，那些云层当中，已经有了很多仙家来来往往，参与拍卖或是斗法切磋，北黎国君和国师，励志于将整个北黎，打造成整个南天苍洲的经济、商业、政治的集中地，最终取代那些真正统治各大版图的山峰宗派，将所有的修士聚集到这些楼阁上，只不过层次与阶级更高。”
“如果是像你说的这样，那为什么修士会放弃传承了几千上万年的根基之处，而来这些楼阁上长居久住？”吴翊玄看着从一旁黑暗潮湿的角落处钻出来的老鼠，啃食着烂菜叶和各种昆虫尸体，不禁有些隐隐作呕。
“因为利益。修士也是人，那些山上仙家无论多么自命清高，他们终究逃脱不了利益的诱惑，哪怕不是世俗金钱，也会为权利地位而熏心，也会为上位的功法经典、神兵利器而神驰神往，甚至撕破脸皮大打出手去争夺。如果有一个组织可以给他们提供这些他们想要的，而代价只是让他们放弃从前生活的山上云端，加入北黎国籍，试问谁会不心动呢？”
莫惊春的话，让他们胆寒。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和潮湿的气息，一时间三人无言。
“正是因为这样的雄心和从未有人设想的角度，北黎在过去国君和国师执政的三十年间发展迅速，从南隋的附属国一跃成为可以轻松吞并南隋的霸主，如今又经过了十几年的发展，恐怕整个南天苍洲数百俗世王朝，很难有国力可以超过北黎的。我听说，国师有把握能在百年内彻底吞并整个南天苍洲所有的俗世王朝，成为彻彻底底的前所未有的霸主王朝，届时，恐怕整个国家的修士已经多如牛毛，国力和经济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恐怕能成为如三教一家的庞然大物。到时候，哪怕李兄真能成就传说中的武神神位，恐怕也如飞鸿踏雪泥，蚍蜉撼大树罢了。”
“就连现在，绥阳城内，已经被划分了三四十个阶级，数百万的人口，第一大步的修士无数，第二大步的也不在少数，根本不是外界传闻的那样，只有两个封号真君的供奉镇守北黎。”莫惊春苦笑，“这个庞然大物，已成气候，那个吕公公，也绝不仅仅是武夫那么简单，我怀疑，其背后，乃至于整个北黎王朝的背后，都有着一些神秘的，不可言说的秘密，牵扯到其国运。”
吴翊玄只觉得背脊发凉，冷汗打湿了衣襟。
破开障眼法后，他看见天上的繁华与地下的阴暗形成强烈的对比，但到底谁才是阴暗，谁才是真正的见不得人？
王霜降一指弹去，真气将那只老鼠冻成了冰雕，她也有些崩溃。
好像每个人都像那只生活在阴暗里的老鼠，自己怎么死的，什么时候会死，都是靠着上面的人的赏赐。
这种巨大的空洞感和虚无感让每个人心里都升腾起一股无力。
莫惊春哈哈大笑，拂袖而去，“早知道和你们这些小娃娃说这些很现实的东西会把你们吓成这样，我就不多嘴了。大多时间，看不见现实的人也是幸福的啊。不用太过于担心，就现在而言，北黎还不是真正的无敌，你们要是可以撬动一个两个的第三大步的仙人，还是可以弹指间灭国的。”
他突然转身，好似盯着他们道：“但是这其中的因果轮回，是仙人能担当得起的吗？”
“喂喂喂，啷个杂碎大清早的吵什么吵吵什么吵！！滚自己家去，天上有什么好看的！”隔壁窗户砰一声打开，探出来一个长满老人斑的老者，看不出是男是女，张口就骂，朝着他们扔腐烂了一半的番茄，“滚滚滚！俺不想听到你们的议论，都是狗屁！”
吴翊玄接下了那个飞来的番茄，他看见那个老人没有眼珠。
旁边一个个窗户打开，从里面探出来一个个人，竟都是些老弱病残，幽幽得盯着三人看。有人没有眼珠，有人没有手臂，有人面部溃烂，有蛆虫在爬行，有人长出了两个头，有人嘴一直咧到耳根。
吴翊玄和王霜降看得头皮发麻，甚至有些腿脚发软。
“对不起诸位！我们这就回去，打扰到诸位清修了！”莫惊春连忙拉住他们回去，关上门锁好，这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