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异域同天（九）

第61章异域同天（九）

申阆本是今日这场仪式的主角,但自从他的父亲出现后，那些万众瞩目的光环，那些赞叹,那些或期待或仰慕的目光,都归属于魔主。

他在第一式血祭开坛时，已然失去了大量的鲜血,而不论是舞剑、化灵、献礼，均需他倾尽全力以赴。几个环节的仪式下来，此刻面无血色，身体摇摇欲坠。

没有急着跟上前,申阆只是木然地望着长老们簇拥着他的父亲,向台后走去。

他们浩浩荡荡,前呼后拥,长老簇拥着魔主，而长老的拥趸们又紧随其后。一行人离开了高台,也将全场围观群众的心带走了。

灯光依旧耀眼。

没有人注意到，在訚都城内，为申阆成年礼而搭建的高台上，还站着他们的少主。

申阆伫立良久，晚风卷起他高束的发带,在空中猎猎飞扬。重重黑色锦衣,本该衬得人十分魁梧，却溶解在黑夜里,显得背影孤单又伶仃。

他仿佛独处在自己的小世界之中，没有发觉孔嘉就站在他的身后,以复杂的目光注视这个离正式成年还差最后一步的少年。

成人礼第五式，点额开睛。

魔修相信他们在看得见的双目之外,还有第三只眼睛，生在额上，与心窍相通。用于识得人情世事、辨别好恶忠奸。

幼童不能分辨人事的好坏，便是因为这只眼睛生来是紧紧闭拢着的，只有等到成年开睛后，才能够得以睁开眼看世间诸相，证得心如明镜。

当然，这些说法在葩奇长老看来，并没有什么根据。

她曾在准备阶段对手头的活计嗤之以鼻：“倘使真有开睛一事，世间岂会有这么多目亮心盲的睁眼瞎？我看那长老殿里，能通晓事体的家伙，也没得多少个。”

但嘴上说归说，葩奇长老依旧好端端地为申阆准备了点额开睛用的灵水。

说起来，这些水和孔嘉也勉强算得上是“老相识”了。

因为它们来自归元大陆最高之处，是用归藏之巅的新降的雪融化所得，取其至高至洁，堪以明目。魔界一侧登山不易，是以这水对于魔修而言十分珍稀。

在获得之后，便长期贮于魔界百丈之渊下，每逢大事，方取一瓮。在玄霜炭上融化煮沸，待细碎气泡冒出又破裂，以灵力调和，方成就灵水。

不过葩奇长老的话来说，这些复杂的流程不过是“增添仪式感”，实则没有多少实际效用。她一壁漫不经心地给炭火打着扇，一壁和来药殿复查的孔嘉碎碎念了这些不吐不快的繁琐事宜。

既然吐槽了，葩奇长老便顺便将这第五式的流程也一道介绍给了她。

仪式须得由成人礼主角最为亲近或场上地位最高之人，以灵水涂抹在他额间，此举唤作除晦却尘。继而用灵力催逼此水，待凉意浸入肌理，水痕消失后，可视作第三目已开，礼成。

只有完完整整经历了这五式的人，才能够被魔界中人认可为彻底的成人。

当然，现在这个世道，还如此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的，也只有贵族们了。

若孔嘉猜得不错，原本申阆想要为自己举行第五式的人，应当是他的父亲，哪怕只是一个虚幻的投影，哪怕只能做做样子走个形式。

若他在第四式中因改变过去而永远消失，也就罢了。如今成人礼已然进行到了第五式，“最为亲近、地位最高”，这两个关键词几乎完全指向了魔主。

可他对于自己这个素昧平生的儿子却并不热络，出现后的第一反应，仍是和部下商讨关乎魔界的大事。

孔嘉有些错愕，只觉未免太没人情味儿，转念又想，向魔修要求“人情”，是否有些求全责备。

而当事人申阆对此并然说不出一句埋怨的话来。长老们看向他的眼神里，时常会泄露出怀念或怅惘的情，难道他果真看不懂吗？

他们怀念的是曾经锐意进取、志在整个归元的魔主；怅惘的是他究竟与父亲性格不同，许多时候，未免失之怀柔。

他只是他们在无奈之下的选择，如果有的选，长老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

申阆转过身来，终于留意到了孔嘉。这原不是他的常态。

若是往常，休说靠得这么近，孔嘉但凡出现在他附近百步内，申阆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到来。

孔嘉轻轻蹙眉，目光落在申阆的面上，眼风与之相触，申阆从中读到了她的关切和担忧。

她竟然也会担忧自己么？申阆难以自抑地这样想到。

意识到这一点，他竟然不合时宜地感受到了温暖与……欢欣。

申阆的身子摇晃一瞬，继而轻声说：“我希望你能来为我开睛，可以吗？”

他的声调有些低落，飘飘忽忽，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一片伶仃飞扬的枯叶，下一瞬就要落在水面，随水波而逝去。

他很怕遭到孔嘉的拒绝。

孔嘉只是为他惋惜一瞬，廉价的同情是地球上最泛滥的情感之一，但她本不打算为申阆做任何事。

孔嘉隐隐排斥与此处的角色走心，即便如今已不得不同生共死过一回。

她以为申阆应当也是如此，他们二人，至多不过勉强聊得来一点儿，凑伙搭伴、各取所需罢了。

因此，闻言她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我来为你开睛？”

见申阆似乎十分期待的模样，这让孔嘉有些犹豫：“可倒是可以，可是……”

可是她两者皆不满足，既非身份最高，也非申阆最亲近的亲友，怎么算，都不该轮到她。

这可是他最重要、人生有且仅有一次的成人礼啊！

“不要可是，好不好？”申阆打断了她的话，身外之灵悄然出现在他的脚边，此刻“狼王”只有先前五分之一大小，屁颠颠儿地凑近孔嘉，圆滚滚毛茸茸的小脑袋反复蹭着她的鞋尖，“旁的都不重要，只要你自己愿意，那便可以。”

“好吧，我愿意。”既然是他主动提出，孔嘉一时也没了再拒绝的理由，何况，开睛而已，葩奇长老说这只是个形式大于意义的环节，她代劳便代劳了，应当是没事的。

……没事的，吧？

二人此刻挪到了高台的偏僻角落，此处虽然仍有光照，但不再似之前醒目。

好在现在已经没有人再关心今日的成人礼还差一个环节了，大众更想知道，方才出来的那个幻影，果真是他们的魔主？如果是，魔主与长老们此刻又在商讨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