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他的过往（上）

管家请苏玛丽进了茶室，秋莲与人商谈正事的时候，就喜欢在这间房间里。这个房间朝北，一扇仿古窗户正对着花园，夏日里最是阴凉。到了冬天，房间里早就安装了现代供暖，人也不会觉得冷。可苏玛丽在榉木椅上坐下，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整个公馆和这个房间总让她感到阴气森森的，以前跟顾凌轩来的时候，她还跟他开玩笑，说顾家这个房子里绝对死过五个姨太太。顾凌轩当时怎么回答得来着……

她正想得出神，茶室的门被推开了，秋莲走了进来。岁月对待这个贵妇人好似格外宽容，未曾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甚少给她快乐，于是她的嘴角总是吝啬于展现笑容。苏玛丽认识她这么久，似乎只见过她冷笑，客套地微笑，讽刺嘲笑，好像从来没有开朗放声大笑。

“我敢打赌，”苏玛丽在心中对自己说，“就算待会儿我会把她一直想要的东西给她，她也绝对不会笑的。”

管家送上来两杯新沏的茶，秋莲端起一碗，轻轻吹拂后送入口中，不慌不忙。秋莲在等苏玛丽开口。苏玛丽也知道对方在等自己开口。即便相处有段时间了，她还是不能理解那个所谓的圈层运行的规则。为什么一定要顾左右而言他，直到有个人受不了了先开口？为什么先开口的就落了下乘？

苏玛丽也不等秋莲茶喝完，开门见山，“我把基金的投票权给你，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

秋莲差点把茶喷了出来。她是想要这个，甚至计划好了要如何说服苏玛丽，自然刚开始就要打压这个小姑娘的气焰，毕竟对方手里捏着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她才是有求于人的那一方。可她着实没料到，这小丫头上来就把手里的底牌拱手让人，她太过吃惊，差点失态。

“你想要什么？”秋莲省掉了客套，也直截了当开问。

“你得告诉我顾凌轩的事。”

“他的事？”

“他不是你亲生的，对吧？他跟顾家什么关系，怎么会到顾家来的，你得完完整整地告诉我。”

秋莲疑惑不解，“你拿基金……就跟我换这个？”

“我当然可以找人去查，但哪有找你问更快呢。”

“不，我的意思是，你就是为了换……这个？”

苏玛丽点头，“你不是只要拿到自己想要的就可以了，何必问那么多呢？”

秋莲思忖了一下，招呼管家过来，附耳吩咐了点什么。管家应声退下，过了一会，带了个律师进来。那律师打开一个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两份合同，“这是……”

还没等他说完，苏玛丽抢过合同，扫了一眼，大概是让她同意把投票权委托给秋莲云云，她伸手找律师要笔，律师也被震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苏玛丽叹气，一手拿过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支笔，刷刷刷地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合同，她把合同塞进律师手里，然后转头看着秋莲，“签完了，说吧。”

秋莲见她爽快，便也不多问了，挥挥手，管家又把律师带了出去。

等门再次关上，秋莲这才开口，“对，凌轩不是我亲生孩子，但他确实是顾家人。”

“他不是姓梁吗？”

“梁……”秋莲呢喃着，这个姓氏已经很少有人提起了，随着那个女人的死，永远留在记忆里，甚至连她的儿子都很少提起。

秋莲和顾茂松的婚姻是家里定的，乏善可陈。婚后两人相敬如宾，顾茂松为人温和，底色却冷，秋莲也不是那种满脑子爱情的傻姑娘，日子也还过得去。秋莲在远山里要争个位置，旁人都说她闲话，顾茂松明暗暗里给了支持，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秋莲没觉得顾茂松对不起她，反正她结婚也不是因为爱他，顾茂松也没说自己到底为什么对不起她，但其实秋莲早就知道了——顾茂松有个爱人，但老爷子强势，在儿子结婚前，就做主给处理了。顾茂松与他出生的世界格格不入，他懦弱，不争不抢，像只活在狼群中的羊；可他拥有着狼群所没有的东西，极高的道德律。他既然与秋莲结婚了，哪怕他们之间没有感情，他也绝不会做出违背道德的事情。但他的爱情被扼杀了，人的精神气也渐渐消散了。

秋莲好奇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让顾茂松这么记挂。顾茂松临走前，在病床上把写着地址的纸交给了秋莲。一看那个地址，秋莲愣住了。他之前病重的时候，说要去一个山里的野庙求佛。顾家其他人都当是顾茂松时日无多，病急乱投医罢了，秋莲原也这么以为的，却没想到，他居然是去见那个女人了。

顾茂松和她没有孩子，顾茂柏不知使了什么伎俩，让自己儿子跟着顾茂松一块去佛寺，顾茂松也同意了。这一切都是做给老爷子看的——他有儿子，顾茂松却没有，能继承远山的也只有他的儿子了。秋莲虽鄙夷，却也没什么办法，这个家族奉行着极其保守的观念，像个黑暗的庞然巨兽，吞噬着每一个人，有人乐在其中，就如顾茂柏；有人生不如死，就如顾茂松；更多的人却是无可奈何，就如她。

顾茂松临死之前，跟秋莲说，自己时日无多，但在这世间还是有事放不下，希望能拜托给秋莲；自己今生对她多有对不起，只能下辈子偿还了。当秋莲看到小胖孩子的时候，明白了顾茂松是什么意思，他希望她可以照顾好那个女人和他们的孩子。

原本顾茂松想死后葬在那座寺庙附近，他说这样感觉离真实的人间更近一些，可惜他姓顾，生是顾家的人，死也必须做顾家的鬼。他的葬礼是宏大的，来了许多人，其中有许多只见过他一两面，却在葬礼上哭得如丧考妣。秋莲冷眼注视着这一切，心里只觉得可笑。她抬眼看着被白菊围绕的照片，上面的顾茂松浅浅笑着，好像在笑这场面，笑他自己的人生。

葬礼之后，秋莲根据地址找了过去，一个不起眼的江南小镇，一间红砖房，门口跑着两只瘦母鸡。

她敲了敲门，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秋莲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顾凌轩的样子，没长开的五官挤在一张胖脸上，肥硕矮小的身材，看起来与他的父母毫无关系，只有那双眼睛像极了顾茂松，古井无波，盯着她的时候，就像是看穿了她的灵魂。她当然知道这不过是错觉，但也不得不承认，看到那双眼的一瞬间，她被震住了。

这孩子请他们进去，给他们泡茶，招待，说自己妈妈出门买菜了，见谅稍等，娴熟懂事得不像个孩子。

不多时，那个女人回来了。

来之前，秋莲无数次想象过这个牢牢占据着丈夫心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妩媚？清纯？知性？可当见到时，她却愣住了。这个女人看起来很普通，手里拎着好几个塑料袋，嗓门还不小，还没走进门就让孩子过来搭把手。

她刚进门，一顿，没料到家里突然来这么多人。她一看坐在中间的秋莲，一身裁剪得体却通体黑色的衣服，脸突然变得煞白。

“他……走了吗？”女人问。

秋莲回答：“嗯。我来接你们，毕竟你们是茂松的……亲人，我会负责照顾你们。但有个条件，”她顿了顿，指着孩子，把后面那句残忍的话说了出来，“他得做我的儿子。”

女人张了张嘴，没发出什么声音。

“我当然有我的目的，但你们也不是完全被我利用。这孩子不是茂松的婚生子，虽然有法定继承权，但在顾家这种地方，没有我，没有一个身份，他根本拿不到茂松的遗产。”

女人还是沉默着。

“你也可以不同意。照顾你们是茂松最后的心愿，我会给你们一笔钱，足够你们生活，直到孩子大学毕业。”

秋莲不逼迫她，“你想一想吧。”说完这句话，她就带着人走了。

女人思考了整整一个月。就在秋莲以为对方会选择钱的时候，她接到了女人的电话。女人告诉她，愿意让秋莲收养自己的儿子，不期盼秋莲真的能拿他视如己出，只求能给孩子一个稳定的成长环境，能让他好好上学，这就行了。

秋莲猜测过这个女人是不是被顾家泼天富贵给迷了眼，可等她去接孩子的时候，来开门的还是那个孩子。这次女人在家，但却是在床上，初次见面时还算白皙圆润的脸，短短一个月里竟然消瘦蜡黄，说话气若游丝。

“你生病了？”秋莲问。

女人扯出个笑来，没直接回答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跟秋莲夸自己的儿子，“小易很懂事，听话，有时候成熟得感觉都不像个孩子。我没跟他说过茂松的事，但我觉得他猜出来了。你是个好人，把他交给你，我很放心。”

“那你呢？”秋莲的问题脱口而出，接着又给自己找补，“我不会养孩子。”

“我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有病就治病，我还没有吝啬到不给你出医药费的。”

女人还是笑，只是说拜托她了。

秋莲让女人好好休息，打开房门，走出房间，梁易就站在门外不远处。她觉得这孩子有些可怜，想摸摸他，伸手却又收了回去。她不该表露出情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