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他的过往(下)
除了低血糖,梁女士其他身体指标正常,推测是精神方面原因导致病症,建议转诊精神科。
在医院从头到尾查了一遍,医生们出具的报告里写上了如上结论。秋莲手里拿着报告,站在病房外,看向病房里那个消瘦的女人,她正转头看向窗户,虽然是看着,但目光直愣愣的,景色没有进入眼里。
这个女人在得知顾茂松的死讯后,也开始渐渐散了生气,跟一朵败在暮春的花似的,逐渐走向干枯凋零。秋莲有时觉得无法理解,不能理解顾茂松,也不能理解这个女人:爱就这么重要吗?就好似失去了爱,这个世界就没有什么更值得关心的了。
电梯门打开,里头走出来一个孩子,头发打理得清爽,虽然体型不算很瘦,但小脸已经瘦了几圈,已经能看出顾家人的样子了。他走近,先跟秋莲恭恭敬敬问了声好,音调、姿态、措辞,家里怎么教的,他就怎么做,标准到堪称教科书。因为恭敬,礼貌,反而让秋莲没那么别扭,她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妈妈。
这个孩子是个有自己心思的人。办完收养手续后,要给他改名字,顾家到他这一代是“凌”字辈,原本是要去寺里请名字的,这个孩子却自己选定了名字,叫“凌轩”。他很坚持,秋莲也不信那些八字名字的迷信玩意儿,于是这孩子就改名为“顾凌轩”。
顾凌轩被带到海城,在秋莲名下的公寓里住了一周,才被带去大宅见了顾老爷子。顾凌轩第一次进大宅,第一次见顾家所有成员,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却完全没有拘谨害羞,反而十分从容。桌上摆的山珍海味,列席的所有人都在用眼神赤裸裸打量他,他该吃吃,该喝喝,胃口还挺好,引得老爷子也跟着多吃了一碗饭。
那天晚上,顾老爷子一看就是很满意的,心情很好,微笑着点了好几下头,跟秋莲叮嘱着,要督促这孩子减肥,作为顾家人,脸也是很重要的。秋莲也很高兴,老爷子说这句话,就是正式认可顾凌轩了,日后他便能堂堂正正在远山争一席之地。
“母亲,我妈妈的报告……”顾凌轩问。
秋莲看着顾凌轩,心想,哪怕他言谈举止再成熟稳重,毕竟还是个孩子。她把体检报告递给顾凌轩,“你看看。”
顾凌轩接过来,十三页的报告,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才把报告还给秋莲,问:“是因为爸……爸爸吗?”
“或许吧。”
顾凌轩垂下眼眸,过了半晌,才又抬起头,“母亲,还请您……”
“你放心。我答应下来的事,肯定会做。”秋莲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但终究没有说出那句残忍的话,“可若是她自己没了求生欲望,那即便是再好的医生,也回天乏术。”
顾凌轩学业变得越来越忙,寄宿学校管理严格,他每周肯定还是会来疗养院住两天。母爱让女人又坚持了三年,可这份爱也只能让她走这么久了。
秋莲对女人一直很好奇,这种好奇并非源自妒忌,而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最开始自己去看女人,只是想让顾凌轩知道,她一直在良好地履行他们之间的协议:他扮演好她的儿子,她照顾好他的妈妈。
有天,她架不住好奇,问女人,是怎么跟顾茂松认识的。
女人说,顾茂松年轻的时候写生,住在他们村里。她家乡气候湿热,当地人都吃辣,但顾茂松吃不了,吃顿饭就得跑三趟厕所;她那时刚从深圳打工回来,全村就她会做点不辣的菜,于是顾茂松就聘她做了厨师,给他做饭,他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有天,顾茂松画田间农民插秧。女人说,她之前打工的时候见过类似的画,叫《拾穗者》。顾茂松很惊讶,问,她知道米勒?
女人点头,说自己在大芬村的一家饭馆打工,但附近画店缺人手的时候,她也会去帮忙。她给三个拾穗女人头巾上过色,给《星夜》的月亮上过色,后来店里老板觉得她聪明,学东西快,还特地教她怎么画蒙娜丽莎的嘴巴。
顾茂松问她,画了那么多,最喜欢哪幅画?
女人想了想,说自己最喜欢的还是卡罗的自画像,因为眉毛连在一起很有趣,画上花花绿绿的,看着心情就很好。顾茂松一愣,接着大笑,笑声爽朗。
女人说完,秋莲却愣怔了,在她的记忆里,顾茂松从来没有大笑过,他的笑容总是浅的,像是浮在水面上的羽毛,风一吹就没了。
于是秋莲去的次数越来越多,找女人聊聊各自印象里的顾茂松,姑娘时的趣事。也不是每次去都会聊天,有时候只是两个人一起发呆,看着窗外。
女人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墨绿色铁盒,盒子上印着金色细线描绘的火车站街景。秋莲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盒巧克力肯定是顾茂松送给女人的礼物。女人也很少打开它,只是摆放在床边。但有一点很奇怪,顾凌轩是绝对不允许碰这个盒子的。有次她刚到,护工就赶紧跟她汇报,说梁女士正在对小顾先生发脾气,因为小顾先生在削苹果的时候,把绿盒子挪到了抽屉里。
秋莲赶紧走进去,顾凌轩正低着头,他对面站着那个女人,气得满脸通红,暴跳如雷,与往常的样子大相径庭。她连忙让人把顾凌轩带出去,自己留下劝女人,孩子不知道这盒子对你有什么意义,别怪他。
女人的回答却让秋莲瞪大了眼睛。那个盒子里还剩两块巧克力,里面裹着毒药,她不确定多少剂量可以致死,所以做了两份,顾凌轩不知道。她担心孩子会误食,所以严禁他碰这个盒子。如今顾凌轩也有了可以照顾他的人,她觉得心愿已了,可以离开了。
“我要怎么跟他解释?”秋莲问。
“说我病太重了,救不活了。”
秋莲沉吟片刻,摇摇头,“你能不了解这孩子吗?你觉得他会信?”
“他终究还只是个孩子。”
“但他都快十七岁了。”
“十七岁就不是孩子了?”
秋莲想起那个孩子,太聪明,也太成熟,就算瞒着他,难道他就会不知道吗?她摇摇头,说:“你不明不白地死了,若是他将来以为我逼你死的,我们之间生了间隙,那就不好了。”
女人一愣,开起了玩笑,“你们有钱人原来是这么想事情啊……”
“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女人笑道,“没错,我反正是要走的人了,给你们能带走多少麻烦就带走多少吧。明天把他叫过来吧。”
第二天是礼拜一,顾凌轩本是要上学的,但秋莲派人把他接到了疗养院来。秋莲在病房门口等他,看着他走过来,那张与顾茂松愈发相似的脸一片煞白。短短三年,这个孩子身上的变化堪称天翻地覆,身形拔高了不少,肥肉也不见踪迹,颇有那么些玉树临风少年郎的样子。
秋莲把病房门让开,“你妈妈让你进去。”
顾凌轩走了进去。秋莲等在门口,刚把门关上,就听见病房里一个虚弱的声音道,“秋夫人,你也进来吧。”
秋莲迟疑了片刻,还是进去了。女人坐在病床上,今天抹了口红,脸色显得红润了许多,一个四十多的女人,却突然有股小姑娘水灵灵的感觉。
“小易,妈妈很想爸爸,很想,很想,每天都在想。吃饭,睡觉,看你带来的照片,可我还是想他。爸爸妈妈因为很多原因,没法在一起,你不要怨他。妈妈原来觉得,没法跟爸爸在一起也没关系,因为我们可以在电视上看见他,妈妈就一个人守着你,把你带大,送你上大学。茂松走了,我很难受,我也想为你活着,但我真的很累了。你能明白吧?”
顾凌轩手脚发凉,声音虽然进了脑子里,大脑里却什么都没存在。他发现自己听不懂妈妈的话,或许也是因为不想懂。
“你现在有人照顾,我很放心。我希望你不要怨我自私,但如果你怨我,我也接受。这确实很自私……”女人说着说着,垂着头,喃喃道,“母亲居然没办法为了孩子活下去……呵,也许会被人笑话……”
她突然抬起头,脸上露出个灿烂的笑容,转过身,从床头柜拿过那个铁盒子,打开,里面只剩两个金色包装的巧克力。她撕开一粒,塞进嘴里。秋莲一惊,连忙上前,捂住顾凌轩的眼睛,把他带出病房外。女人的目光扫了他们一眼,却没有跟随过来,而是转向那个铁盒子,温柔地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走了进去,又走了出来。顾凌轩只是呆呆坐着,双眼无神,没哭,没闹,只是没有情绪。
秋莲担心他的状况,斟酌措辞,开口劝道:“你别怨她。你爸爸去世前,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把爱情看得这么重。但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我们只是刚好遇见了。”
顾凌轩没说话,过了好久好久,才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