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铁盒
有那么一段时间,顾凌轩对妈妈是怨的,甚至有些恨。世间那么多故事,都说母亲含辛茹苦艰难把孩子带大,最终孩子长大成人,报答母亲,母慈子孝,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自己的妈妈,却会为了爱情而抛弃他?她为什么这么自私?如果知道结果是抛弃的话,当初为什么又要把他生下来?
接着噩梦侵袭,他的十七岁被噩梦笼罩了整整一年。他总是梦见楼梯,一个长相酷似苏玛丽的女人站在楼梯上,回头看着他,满脸泪痕说,“让我下去,我要把凌轩带回来。”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让苏玛丽走下楼梯,否则一切就没有意义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每个梦里都拼命拉着她,不让她走下楼梯。每一次他都失败了。楼梯之下好像存在一个黑洞,巨大的引力吸着他们两人的命运,与楼梯捆绑在一起,扭曲,旋转着,无人能逃离。
每次醒来,他觉得后悔,羞耻,还有一点嫉妒。这些丑陋阴暗的情绪在啃噬着他,他知道自己是个赝品。苏玛丽三年前梦见了一个完美的男人,自己却借着这个机会,占用了他的名字,虽然苏玛丽当初只给了一个模糊的描述,但他却依旧靠着想象,模仿着那个男人的举动,言辞,性格。他看文学作品,读诗,画油画,文艺作品没有给他一颗晶莹剔透的心,在顾家长大,心被染得越来越黑。
秋莲原本对顾凌轩满意极了,虽然不是真正的母子,他们之间或许没有那种感情,但顾凌轩绝对是个最佳合作者,聪明绝顶,不骄不躁,一丁点同龄人的狂妄轻浮都没有。但那段时间顾凌轩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秋莲便把他送去了苏黎世,待在老爷子身边。
从苏黎世回来之后,顾凌轩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而且从老爷子身边人透露出来的口风,他对顾凌轩非常满意,甚至夸过顾凌轩,行事有他年轻时候的样子。这一切让秋莲很高兴:顾茂松确实对不起她,但这个软弱的男人却留了个好儿子。
往后的事情变得非常顺利。老爷子去世前,留下遗嘱把远山交给了顾凌轩,可能是怕孙子重蹈建文帝的命运,甚至连一直握在手里的小基金也给了他,还亲自登门臻安,给孙子订下了一门婚约。与张家联姻,无论是对顾凌轩还是远山,都是有巨大的好处。
“谁知道居然中间杀出了个你来。”秋莲回忆完,盯着苏玛丽,全是愤恨,“凌轩是我看着长大的,虽不是亲生母子,可这么多年了,我对他也是有感情的。他本该拥有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但就是为了要跟你结婚,他居然放任别人把他的权力拆得七零八落,他变成了一个没有牙齿的老虎。全都是因为你!”
苏玛丽沉默着,她没法否认。
“算了。”秋莲叹气,人已经去了,再讨论这些是非也没什么意义了,“毕竟爸妈都是情种。”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在茶室里,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秋莲还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她心中郁结依旧无法释然。她喃喃道,似在问自己,似在已逝的故人,“我不明白,爱情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金钱、地位、权力,甚至生命,这些都变得无所谓的程度吗?”
她突然抬起头,看向顾凌轩选择的这个女孩。苏玛丽却起身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就要离开。
“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夫人……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世上一定有这样的人吧,他们把感情看作天底下最大的事,金钱、地位甚至生命都无法与之相比。我觉得这不是愚蠢,只是所求与您不同罢了。”
她打开门,站在门边,说:“不过夫人您不用担心,您想要的一切,都会回来的。”说完,就走了。
苏玛丽又回到了他们一起居住过的小别墅。月亮已经升起,月光下的小别墅没有点灯,黑黢黢的。这里曾经会亮起暖黄色的光,温柔照亮每个夜晚,晴的夜,雨的夜,雪的夜。如今却空空荡荡,玫瑰在花园里衰败了,也无人打理。
她打开门,门里全是寂寥的气味。有关顾凌轩的回忆还散落在屋内,来不及收拾。她打开灯,拾级而上,走到二楼,转弯,打开书房的灯,光照亮了一方书香。
她抬头,迎面正是两幅画,一副是瓶中向日葵,硕大却寂寞;另一副也是向日葵,站在草地上,被地上散落如星河的花簇拥着。
苏玛丽走上前,搬来了椅子,站上去,搬开了右边那副向日葵,里面露出一个保险柜来。她曾经试过,不是顾凌轩的生日,也不是她的生日。她想了想,输入了一个数字进去。那保险柜滴滴响了两声,打开了。
密码果然是她离开三泉镇的日期。
保险柜里是一个绿色铁皮盒子,盒子上生了锈,看起来有好些年头了。她小心翼翼把盒子拿了出来。
盒子上没有锁,很容易就打开了,里面有一串手工叠的千纸鹤,蓝色的纸,撒着金色小星星;一些玩具,象棋,塑料士兵。还有一个小小的本子。
苏玛丽拿出本子,这本子上只有两页写了字。第一页的日期是十几年前一天。第二页的日期是婚礼前一晚。她慢慢坐在椅子上,翻看着这只有两页的日记。
第一页很短,只有一句话:我用了他的名字,我很难过。
第二页写得更长一些,字迹也成熟了许多:
“丽丽,不知道有天你是否会看到这本日记。我很矛盾,既希望你能看到,那么我就可以不再保守秘密,不必无时无刻忍受罪恶感;可我也不希望你看到,如果你能一辈子把我当作你梦里那个人,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自你离开三泉镇的那天起,我就开始撒谎了。那列车队是去找我们的。我父亲那时病入膏肓,想在离世之前,见我妈妈最后一面。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你可以想象他那时有多诧异。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们。后来父亲去世了,秋莲夫人收养了我,我回到顾家做她的儿子,她就会给我妈妈最好的医疗。在改名的时候,我偷了你梦中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成了我的面具和枷锁。所以我们再次在远山相遇的时候,你都不知道那一刻,我是多么恐慌。我是个小偷,赝品,懦夫,无耻地占用了他的名字,身份,性格,站到你身边。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有多快乐,羞愧感就会有多强烈。
可是我不想放手,哪怕有天那位真命天子出现了,当众戳穿了谎言,我依旧不会放手的。
我爱你。对不起。”
苏玛丽慢慢合上日记,泪流满面。
“如果我找到了起点的话,具体要怎么做呢?”苏玛丽给居黎打电话,问。
“你找到了起点?!”
“嗯。”
“如果你真找到了起点的话,那很简单,不要相遇,就可以了。”
“但是……我跟他是同学,怎么可能会不相遇呢?”
“嗯……”居黎那边思考了一下,说,“我打个比方,假设你们在某年某时某刻相遇了,这件事成为循环的起点,你要做的是避开这一次相遇。只要这件事不发生,后面一切可能性都会随之坍塌,哪怕你们是在下一秒相遇,命运都有可能不同。所以必须是最初相遇的时间点,无限接近起点的任何一个时间点都不可以,因为相遇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她解释了一通,随后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啰嗦了,“抱歉,不过找到真正的起点非常重要。”
“必须是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是相遇最初发生的时候。有时候你们相遇了,但彼此还不认识。有个诗人曾经写过,就是两个人以为从来没见过,但其实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苏玛丽脑袋嗡的一声,她突然想起了婚礼当晚顾凌轩念的那首诗,他是怎么念的,对,“他们素未谋面所以他们确定彼此并无任何瓜葛。但是从街道、楼梯、大堂传来的话语……他们也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在远山一楼大厅的相逢不是开端,而是他们故事的续篇,她却误以为那时开始。
苏玛丽走出别墅,伸手拦车,她要回到三泉镇去。
夜晚的风吹过,月光清冷,路上人迹寥寥,只有间或那么一两辆车驶过。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路上,往大路的方向走去。
顾凌轩和她太可悲,也太可笑了,被命运把玩在手中,就像是两个牵线木偶一样。
如果她没有回到过去,铁了心要找梦里的“凌轩”,那么小胖还会成为顾凌轩吗?如果他没有成为顾凌轩的话,那么他们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呢?到头来,想去终结一切的自己,却变成了他的开始。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可笑的吗?
可她不想这样。哪怕在某个不一样的未来里,小胖依旧变成了顾凌轩,依旧成为远山集团的总裁,她希望这一切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而非只是为了成为她心中的那个人。她不需要这样的牺牲和付出,不需要他的人生只是为了给她筹谋规划,不需要她一生富贵建立在他的血肉之上。
她不需要。
她甚至感到愤怒。他做了那么多,却从来没有问过她哪怕一句,“这是你想要的吗?”
苏玛丽飞奔着,就像每一次在时空循环中,失去了顾凌轩的那天一样,在路上飞快地跑着。可此番她去往的不是循环,而是循环的起点和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