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向千川(八)
月向千川(八)
与其说缘中仙人被羁押在京畿的暗牢,不若说他是画地为牢,自囚于此。
他想走便走,想留便留。与其出去看闻霄那张冷脸,还不如在这里躲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许是为自己入了因果感到恐慌,又或许是他明白,闻霄不会对他留任何的情分。
缘中仙人忍不住生出恨意。
若是不能如爱众生那般爱他,为何要为他解开脚腕的枷锁,为何要带他走入红尘?
怨来怨去,终归是他自己痴了。
好在无论外面打得何等昏天黑地,暗牢好比寒山,与世隔绝,不问世事。
缘中仙人别的不行,蹲大牢已经是行家中的行家,闻霄这样只蹲过两年的资历完全不能比。于他来说,在这里不过是理清思绪的地方。
缘中仙人也的确开悟了。
掌管因果的神明入了因果,好比河流化身成的神明眼睁睁看着水源干涸。
早晚都是个飞灰湮灭、不得好死,情也动了,凡人的事他也插手了,不若把能犯的禁犯个痛快!
他和祝煜还是有些相似的,在破罐子破摔任性妄为这方面,他比祝煜有过之无不及。
于是,同样困在牢中不见天日的其他犯人,突然看到一抹奇异的光芒在漆黑的甬道尽头闪烁。不一会,牢门震颤,每一个人都无力地跌倒在地上,像是一生都被人参悟了一遍。
缘中仙人猛地睁开眼。
他看到了所有,闻霄的未来,京畿的未来,以及自己的未来。
他觉得喉咙干涩无比,明明是无形之神,却突然两腿发软,扶着灰蒙蒙的墙才能勉强站立。
一股莫大的恐惧撞击在心口,缘中仙人仰头看了看,狱墙高处那一方窗子,透出来的日光昭示着没有多少时间了,命运正向他滚滚而来。
他甚至能看到大敷军推着飞云矢赶来的画面。
即便缘中仙人知道命运不可违,他还是飞身出去,赶向了封王大典。
便出现了眼前这一幕。
闻霄似乎有一种强大的魅力,乌珠人,京畿人,北大营,满城形形色色的人,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他们一齐仰头,能在闻霄的号令下拧成一股。
定堰侯重新披甲,促使满城军民放下身份的芥蒂,举兵出征保卫家园。
自始至终,闻霄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九章天街上乱中有序,各方将领迅速点兵,整顿兵马。闻霄骑在白鹿上,临行之际,衣摆突然被人拉住。
她转过头,看到仙人冷若霜月,茕茕孑立。
缘中仙人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他没那么不近人情,更像个普通人。和祝煜极度相似的面孔下,他没有祝煜的锋利,更像是一场柔软的甘霖。
总而言之,顺眼不少。
仙人松开了手,衣摆被风烈烈吹起。
“这白鹿有灵,我在寒山见过。没想到多年未见,蹉跎了不少。”
闻霄没想到这紧要关头他会说这个,可她还是打量了一下小白。
的确,她初次带着小白回到玉津时,小白皮毛比雪还要白,每一根都抖擞着,透露着神性,如今它却蒙着层灰似的,精神萎靡,垂头丧气。
许是战争毁了它的神性吧。
闻霄想至此,不免有些惋惜。
仙人道:“你此行可有胜算?我观因果,大敷领军实为三人,新任君侯,左督国将军,右督国将军。三人齐心,实力不可小觑。可他们并非真为了讨债而来,无非是想要些利益。你若是有意,可从中谋出路。不过这些想来你自有谋算,也不必我在这里多言。”
满嘴阴阳怪气,倒是热心。
闻霄语气温和下来,“多谢仙人。我能行至今日,无非都是险胜。今日出征亦是如此。若我殒命,还望仙人珍重自身,也珍视世间的生灵。天下有了生灵才有了天下,有了万物才孕育出神明。”
话里的敲打之意不必明说。
仙人垂眸,一双淡淡的眉耷拉着,“我有一惑,与祝煜有关,想请你解答。”
闻霄脑中忍不住勾勒出祝煜的身形,苦涩道:“你问吧。”
仙人放下他那端着的语气,声音里带着一股悲情。
“我那分身对你用情至深,最后在世间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落得这个下场,是他自己选的。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不爱世人,他也不爱。可他到底为何愿意作此抉择?”
缘中仙人顿了顿,终是问出了口,“他……不怕死吗?”
这是个难堪的话题。
人可以怕死,神明不可以。若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凌驾万物之上,还算什么神明?
闻霄温柔地笑了笑,留给了缘中仙人一句话。
像是寒山解冻流淌而下的春水,闻霄说话的时候,比春光还要和煦润泽。
缘中仙人觉得,自己那恰逢绝路的心,就这样轻而易举因她一句话复苏了。
她说:“他爱一人,便是爱了世人。”
闻霄的身影随大军远去,缘中仙人浑身颤抖,他朝着姑娘的背影虚抓了一般,企图将她留在自己的手掌中。然后他攥着手放在自己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