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瞒
隐瞒
太虚观云雾缭绕，香火袅袅。
观内道士各司其职，洒扫、诵经、打理药圃，一派清净祥和，穿过主殿旁的拱门，在一处雅致小院内，果树亭亭如盖，熟透的果子落了满地。
一位身着月白长袍的中年妇人正蹲在树下，小心翼翼地捡拾果子，指尖捏着果实轻轻擦拭，脸上带着不符合年纪的单纯笑意，像个懵懂孩童。她嘴里念念有词，声音轻柔：“多摘点，给阿燃和忠翎留着……他们回来就能吃到了……”
褚亦燃的“灵魂”跟着苏景踏入小院，看清妇人面容的刹那，瞬间如遭雷击，浑身都在颤抖。
“娘！！”他撕心裂肺地大喊，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要拥抱那熟悉的身影。可他的身体却径直穿过了郑舒仪的肩膀，指尖只触到一片虚无的空气。
郑舒仪毫无察觉，依旧专注地捡着果子，嘴角挂着满足的笑：“阿燃喜欢吃甜的，忠翎爱吃酸的……都要留着……”
“娘！我在这里！”褚亦燃泪如雨下，一遍遍地扑过去，又一次次穿过母亲的身体。欣喜、委屈、疑惑、心疼……无数情绪交织在一起，堵得他心头剧痛，可郑舒仪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到底发生了什么？
褚亦燃的目光转向小院石桌旁，苏景正与净扬道长对坐，两人面前摆着清茶，神色凝重。
“这段时间，多谢道长照料我姑姑。”苏景端起茶杯，语气带着郑重的谢意。
净扬道长拂尘轻扫，叹了口气：“陛下不必客气。阿燃是我座下弟子，郡主于我而言，亦是故人。”
“道长，我该向您请罪……”苏景的指尖摩挲着杯沿，眼底翻涌着痛楚与愧疚，“是我对不起阿燃，没能护住他。”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净扬道长眼底划过一丝怅然，“阿燃这孩子，从小便赤忱刚正，认定的道理便绝不回头，殊不知这世间怎会非黑即白，又怎会人人处事都循规蹈矩……”
苏景沉默良久，声音低沉得像浸了寒雾：“都怪我……当初太过固执，被野心蒙蔽，阿燃说的没错……是我非要执意带阿燃去漠北……”
他闭了闭眼，似乎不愿回忆那痛苦的往事：“那场仗……害死了褚老将军，三万将士埋骨黄沙，朝堂更是因此动荡，让沈济钻了空子，安插了不少眼线……他的人故意将战场死讯传到燕京，百姓们传得沸沸扬扬，也让郡主知道了褚老将军战死、阿燃生死未卜的消息……”
“郡主悲伤过度，差点悬梁自尽……”苏景的声音带着颤抖，“幸好霍俨及时发现救下了她……可经此一劫，姑姑神志受损，心智退回孩童模样，再也分不清身边的人和事了……”
褚亦燃僵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消化这么多信息……
原来母亲当初没有死，是霍俨救了她！可为什么没人告诉他呢！
“为了防止沈济的人再次下手，霍俨只好将郡主偷偷转移，对外放出了她已离世的消息，混淆视听……”苏景继续说道，语气里满是无奈，“后来我和阿燃从漠北回来，他以为父母双亡，悲伤过度，与我几乎决裂……霍俨私下将郡主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我，可我却犹豫了……”
“我怕阿燃知道真相后，承受不住这二次打击，更怕他迫不及待要找郡主，行踪暴露，让沈济的人察觉，再次对他们母子下手……”苏景的喉结滚动，“思来想去，我终究还是决定瞒住他。等姑姑身体稍好，便私下将她送到了太虚观，托付给道长照料，只求她能远离纷争，安稳度日。”
“原本、原本我打算安排阿燃假死后，就将他送过来和郡主团聚，可是——”苏景语气一顿，近乎哽咽，“都是我的错！我自以为能安排好一切，却害得阿燃家破人亡，害得他们母子阴阳两隔……”
苏景懊恼地垂下头，眼角的泪水缓缓滴在石桌上。
一旁的褚亦燃蹲下来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真是造化弄人……
“你又何必……如此一意孤行，如此……自以为是。”
褚亦燃的手抚上了苏景的脸颊，却只是徒劳地穿透了他的身体。
这场跨越千年的纠缠，充满了误会与错过，回首过去的一切，或许结局早就注定了。
他们在一次次碰撞中渐行渐远，不再信任彼此也不再敞开心扉，一步错步步错……
酸涩的呜咽声在小院里低低响起，苏景垂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正在捡拾果子的郑舒仪忽然看了过来，径直走到了苏景的身旁。她的动作有些迟钝，眼神却澄澈得像个孩子，伸出粗糙却温暖的指尖，轻轻拂过苏景的脸颊，将他的泪水拭去。
“阿燃……别哭……”她的声音含糊又轻柔，带着几分不确定，却满是纯粹的心疼，“娘、娘给你带了果子。”
说着，她将手里的果子小心翼翼地塞进苏景掌心，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苏景握着那枚还带着体温的果子，指尖微微发颤。他知道，她认错人了。将他当成了她日思夜想的儿子。
喉头哽咽着，他喉结滚动许久，才轻声问道：“姑姑，你会怪我吗？”怪他当年执意开战，害死了她的丈夫；怪他没能护住她的儿子；怪他隐瞒真相，让她们母子阴阳相隔。
郑舒仪却笑了，笑容和煦又包容，像春日里的暖阳，“娘怎么会怪你呢？”她擡手，轻轻拍了拍苏景的手背，动作笨拙却温柔，“阿燃是好孩子，娘不怪你。”
苏景勉强牵起唇角，眼底却依旧盛满了苦涩。
他拉着郑舒仪在石凳上坐下，紧紧握着她微凉的手，转头看向净扬道长：“道长，姑姑可能还要麻烦您多照料一段时间。最近战事吃紧，我恐怕不能像从前那样频繁来看她。”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安排的御林军都在观外值守，道长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他们便是。”
净扬道长捋着花白的胡须，目光深邃地看着他：“那陛下打算如何？”
“我？”苏景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眼底一片沉寂，“我这辈子造的罪孽，怕是洗不清了。我也有我的结局，该去做我该做的事了……”
他擡头看向净扬道长，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轻声问道：“道长，您相信前世今生吗？”
净扬道长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眼底带着几分了然。
苏景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声音轻柔得像在呢喃：“如果真有下一世的话，希望下一世的褚亦燃和苏景，没有家国重担，亦没有大仇要报……就做两个平凡人，简简单单地相守一生……”
净扬道长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穿透力：“如果下一世，阿燃对你仍心存怨恨呢？”
苏景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掌心那枚鲜红的果子上，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那就让他也杀我一次。”
说完，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扶起郑舒仪，声音放得极柔：“姑姑，我们进屋吧，外面风大。”
郑舒仪乖乖地点点头，紧紧牵着苏景的手，一步一步往屋内走去，她的脚步有些蹒跚，却走得很稳。
褚亦燃看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心绪翻江倒海。
骄傲如苏景，他没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从未想过，苏景的心愿，竟如此简单。
没有江山，没有权柄，只是想与他做一对平凡人，相守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