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摇
动摇
乾清宫的烛火通明,褚亦燃却觉得骨缝里都渗着寒气,他独自站在大殿中央,只觉得无比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苏景进来了,明黄的龙袍在烛光中熠熠生辉,却衬得他的笑容有些冰冷:“阿燃,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的旨意是什么意思?”褚亦燃盯着他,一字一句道,“那是我叔伯,纵有千般错,他们自己担着就是,何至罪连三代?还有北伐,如今国库尚未充盈,百姓连遭水患战乱,为何非要在此时兴兵?”
“那是他们罪有应得。”苏景没有否认,只是淡淡道,“至于北伐,失地一日不收复,国威一日不立,此事刻不容缓。”
“刻不容缓?”褚亦燃皱眉,“你可知一场战乱会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你这是在向整个世家开刀,更是在拿南苏百姓的性命做赌注!”
苏景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国师是在指摘朕的国策?”
“臣指摘的是陛下的心!”褚亦燃迎着他冰冷的视线,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仿佛也被冻裂了,“陛下可曾想过,一道道旨意颁下,臣站在这里,听着亲族问斩的消息,臣该如何自处?陛下想严查贪墨、抄没世家钱财,这本无可厚非,可一定要如此狠辣的手段,用世家血染红寒门的官袍吗?明明有那么多办法,你为什么总是选择最残忍的一种?为何从来……不肯分一丝温情给这过程?也不肯……分一丝体谅给我?”
最后一句,几乎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苏景凝视着他,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褚亦燃永远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有帝王的决绝,有过往伤痕铸就的偏执,更有两人都无法理解彼此的隔阂与鸿沟。
“因为这是最快的路。”良久,苏景缓缓开口,他弯腰扶着褚亦燃的肩膀,语气软了下来,“阿燃,你总是太过犹疑,太过心软,你要知道,道家那套无为而治救不了乱世的,治国需要的是雷霆手段、是铁律重典!”
“我爱你护你,你只需在我身边享福即可,何必去管那些朝堂纷争?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让你能安稳地站在我身边,让我们能有一个稳固的江山。”苏景抵上他的额头,两人鼻尖相触呼吸交缠,“等开春雪化我便带你出征,我要把咱们在北齐受的屈辱都讨回来,把北齐赶回那蛮夷之地,我要你亲眼看着王旗插上燕京皇城——这霸业,唯你能与朕共享。”
褚亦燃感觉自己的心就像这风中烛火,慢慢失去了所有争辩和判断的能力,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闭上眼睛,还是选择吞下了所有质疑。
“好。”
——
接下来的日子,褚亦燃越来越像苏景养的笼中鸟,每日只管上朝下朝,偶尔去钦天监占星卜卦,安心的做他万人之上的天朝国师。
而朝廷在苏景的铁律重刑下也彻底变了天,短短几个月,被罢官削爵者不下万人。与此同时,沈济也被苏景扶持成了丞相,掌控了整个南苏的银钱命脉。
沈济拜相后,虽手段强势,安插亲信,却也将国库打理得井井有条,拖欠已久的军饷粮草迅速备齐。褚亦燃冷眼看着这位国舅爷权势日盛,却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混官场的天才,苏景用他,是用其才亦制其贪。
唯一掀起波澜的就是三皇子谋反之事了。当三皇子勾结旧臣、意欲谋反的消息传回金陵时,苏景以迅雷之势派兵围府,将三皇子及其核心党羽一举成擒。经过层层审讯,苏景最终免了三皇子死罪,只将其永世圈禁宗人府,但其核心党羽皆被处决,以儆效尤。经此一事,朝中反对新政的声音彻底偃旗息鼓。
褚亦燃目睹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他甚至都不确定三皇子是否真的谋反,也无力再追究其中的真假对错,或许就像苏景说的,他信奉的仁恕之道,在苏景的铁腕统治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直到这日,他在御书房外听见沈济的暗含怒意道:“陛下莫非真如外面传言所说,有龙阳之癖,才迟迟不肯立后,罔顾江山社稷?!”
苏景的声音冷如寒冰:“立后是国事,更是朕的家事。丞相今日话太多了。”
沈济毫不退让:“陛下可是忘了当日与臣的诺言?再耽搁下去,箬清都成老姑娘了!”
“放肆——!”苏景拔高了音量,“舅舅可是嫌如今的地位太高,得到的太多了吗?太过贪心可没什么好下场,朕劝舅舅还是安分守己些!”
褚亦燃扶着廊柱,心中一片冰凉。
他既无法全然认同苏景的做法,又无法割舍这份感情,为人臣、为人子、为人挚爱,他都不知该如何自处。
——
沈箬清在钦天监门口堵住他时,眼中全是不甘与委屈:“褚国师,你既与陛下…情深义重,更该为他着想!陛下需要一位皇后,需要子嗣继承大统!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被天下人非议?”
褚亦燃看着她,目光平静却带着一丝疲惫:“沈小姐,陛下是天下之主,他的心意,岂是你我能左右?至于非议……”他淡淡一笑,“陛下何时在乎过?”
沈箬清煞白着脸踉跄退后,她嘴唇颤抖着盯着褚亦燃,半响才咬着牙道:“恶心!”
说罢就转身离去。
回到丞相府后,沈济温声安抚泣不成声的女儿:“箬清放心,爹定会让你凤冠霞帔,母仪天下。陛下只是一时被迷惑罢了。”
“父亲,我一定会嫁给表哥的,对吗?”沈箬清抓着父亲的衣襟,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哭的梨花带雨,“我等了表哥那么多年,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他……”
沈济轻轻拍着她的背,眼中却闪烁着算计的精光。
——
转眼就到了除夕,皇城之内盛宴正酣,歌舞升平,金杯玉盏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新晋的寒门官员高声谈笑,觥筹交错,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与局促;而角落里,仅存的几位世家老臣都沉默不语,酒盏也是浅尝辄止。
苏景高踞御座之上,面色平静地接受着众人的朝拜与欢呼,仿佛浑然不觉这诡异的氛围。褚亦燃坐在御座下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冰火两重天的氛围。
歌舞稍歇,褚亦燃捧着酒杯走向父母。
“父亲母亲……”褚亦燃捏紧了酒杯,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郑舒仪泪光盈盈替他理正衣冠:“阿燃,你最近怎么样啊?眼下乌青怎么这么重啊?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啊……”
褚忠翎却转身与旁人谈笑,留给他一个冰凉的背影。
正当他不知是该饮下这杯酒还是该说些什么时,一个带着几分轻佻又不满的声音插了进来:“大侄子,如今咱们褚氏在朝中可是门庭冷落喽。你常在陛下身边行走,得多为自家人说说话才是。总不能眼看着祖辈的基业就这么散了吧?”
说话的是他小叔褚忠明。这位小叔年纪比褚亦燃还小两岁,是祖父母晚年得的嫡幼子,祖父母在世时把他宠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虽无大恶,却也没什么真才实学,全凭着家族余荫混了个闲职。此刻他脸上带着酒意,话语直白得近乎无礼,引得附近几位耳朵尖的官员们都侧目望来。
褚亦燃顿时感到有些难堪,脸颊微热。
恰在此时,一名身着绛紫色宫袍的内侍悄无声息地近前,躬身低语:“国师大人,陛下召见。”
“愿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新春安康,福寿绵长。”褚亦燃叹了口气,朝着父母深深一揖,“儿子先告退了。”
褚亦燃将酒饮尽,随即跟着宫人走出了宫殿,殿外夜风袭袭,吹散了心中的郁结。
“阿燃你快看!”巍峨的宫城墙垣之上,苏景执着褚亦燃的手,并肩立于雉堞之后。
远处的秦淮河宛如一条流光溢彩的玉带,画舫凌波,丝竹笑语随水声荡漾开来。近处的街市人潮如织,孩童们提着灯笼追逐嬉闹,爆竹声此起彼伏,炸开一团团欢喜的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