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
裂痕
烛火在巨大的漠北羊皮地图上跳跃,将山川河流的轮廓映得忽明忽暗。
因为得到了褚亦燃的支持,苏景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一把拉住褚亦燃的手腕,将他带到案前,指尖重重划过地图上方辽阔的区域。
“阿燃,你看——”苏景胸有成竹道,“这是漠北金微山,北齐王庭就在此处!他们窃据此地太久了……”他的指尖又划向南边,点在南苏与北齐的边界线上,冷笑道,“什么北齐,什么南苏…不过是胡人立国后,强行与我朝二分天下才有的称谓,谁还记得我朝国号本是‘苏’呢?”
他的手指回到漠北地图,神色变得凝重:“自我朝立国以来,从未有大军真正踏入过漠北腹地,至多是在边境与他们的游骑周旋,这些堪舆图,”他敲了敲图上有些模糊的标记,“多是前朝遗物和商队零星记述拼凑而成,未必精准,但也足够了。”
他提笔在地图上划出三条清晰的进军路线:“我已经想好了,我军兵分三路。你我亲率三万主力精骑,从此路直插而入,直扑金微山!”他划过中间那条最粗、也是最险的路上,“另外两路,各领兵十万,于左右两翼策应,成钳形之势,既可护卫中军侧翼,亦可扫荡清剿外围部落,防止我军腹背受敌。”
褚亦燃凝视着地图,眉头微蹙:“左右两路,你想让谁当主将?”
苏景毫不迟疑:“左路我属意田牧,他是霍俨一手提拔起来的,此次北伐作战勇猛,此人颇有韬略,堪当此任。”
“田牧?”褚亦燃皱眉,“那霍俨呢?”
苏景的目光沉静下来,声音压低了几分:“霍俨必须留在燕京。你我都远离中枢,京城不能无人坐镇。沈济那只老狐貍……朕不得不防。”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有霍俨握着京畿兵权,我们才能安心北上。”
褚亦燃点了点头,随即追问:“那右路大军呢?十万之众,需得一位德高望重、能稳得住局面的老将方可。”他心中掠过几个名字,却见苏景忽然沉默了下来。
烛火噼啪了一声,映得苏景侧脸轮廓分明。他擡起眼,看向褚亦燃,目光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缓缓开口:“右路……我想请你父亲——”
“我父亲?!”褚亦燃脱口而出,脸色骤变,断然拒绝,“不行!此事绝对不可!他年事已高,且……”且心中对你我积怨未消——这话褚亦燃没有说出口,但眼神已表露无遗。
“我知道!”苏景抢过话头,语气急切而诚恳,“就这一次!阿燃,就这一次!我向你保证,待漠北功成,凯旋之日,我立刻下旨,加封镇远侯,赐金放还,让他和你母亲安心回乡养老,绝不再以朝政兵事相扰!”
他见褚亦燃眉头紧皱,进一步解释道:“如今朝中能独当一面、统帅十万大军的老将还有几人?镇远侯的领军之才是有目共睹的,此次右路大军并非主攻,只需稳扎稳打,在后策应,绝不会让他深入险地的!我需要他的威望和经验来稳住右翼!”
褚亦燃紧抿着唇,内心激烈挣扎。他深知父亲的能力,但也更清楚父亲对苏景的心结。
苏景见他迟迟不松口,放软了姿态:“阿燃,此战关乎国运,不容有失。你再信我一次,好吗?”
烛光下,苏景的眼神灼热而坦诚。
良久,褚亦燃终是沉重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
大军开拔时,燕京的秋意尚未散尽,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仗必须赶在寒冬前结束。苏景和褚亦燃亲率的三万精骑,率先涌入了茫茫的北方荒原。
然而,这场仗比他们想象都要艰难。对于那些自幼在江南水乡、中原沃土长大的士兵而言,漠北是另一个世界。干燥凛冽的风如同砂纸,刮过皮肤便泛起一片片红肿瘙痒;鼻腔在无休止的风沙侵袭下脆弱不堪,时常毫无预兆地淌下热血;日夜悬殊的温差更是折磨着每个人的身体。
褚亦燃在太虚观随净扬道长学得的医术此刻派上了大用场,他教士兵用草药捣碎敷面,缓解皮肤的灼痛干燥,叮嘱他们以湿布覆面入睡,抵御夜间刺骨的寒气,他还和军医一起为那些因水土不服而上吐下泻的兵士诊脉煎药,耐心安抚着每一颗焦躁的心。
最大的困难,还是来自于他们手中那份被苏景寄予厚望的堪舆图。地图上的河流早已改道,标注的绿洲化为枯竭的盐堿地,路上还时不时出现吞噬人马流沙的死亡陷阱。他们像一群在巨大迷宫里盲目穿梭的蚂蚁,一次又一次扑空,一次又一次根据零星线索调整方向。
斥候派出一批又一批,带回来的消息却时常互相矛盾。一个多月的时间在无尽的寻找和失望中流逝,士气也在风沙的磨蚀下渐渐低落。
苏景的压力与日俱增,但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从未失去光芒。他仔细比对每一份斥候带回的、绘制粗糙的新地图,褚亦燃协助他观察星象,两人一起通过分析野马群的迁徙痕迹和牧民废弃营地的朝向,来推断王庭可能的位置。
皇天不负有心人,没过多久,斥候终于带来了确切的消息——金微山下的河谷地带,发现了北齐王庭的巨大营盘!
发现北齐王庭的踪迹后,苏景勒令大军在王庭外十里处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扎营,并未急于发动进攻。
苏景带着褚亦燃和几名心腹将领,登上附近的高地,借着落日最后的光辉,仔细审视着那片灯火渐起的巨大营盘。王庭依山傍水,布局看似松散,实则暗合兵法,各处隘口皆有哨塔,巡逻的队伍穿梭不息。
“赫连氏倒是会选地方。”苏景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条可能进出的路径,“可惜,他忘了,漠北最大的优势是辽阔,最大的劣势,也是辽阔——一旦被堵住退路,便是瓮中之鼈。”
一旁的褚亦燃皱眉:“他们是不是有点安静过头了?赫连祟那个性子,刚打完败仗就甘心拘泥于此吗?”
“阿燃不必担心,等田牧率军来和我们里应外合,我看他们还往哪逃!”苏景胸有成竹,返回大营后,立刻修书一封,加盖密印,交给最得力的传令兵。
“以最快速度送往田牧将军处,令他接到信号后,立刻率军全速前进,迂回至王庭西北方向的鹰嘴峡,不惜一切代价,给朕堵死胡族北逃的退路!”
传令兵领命,翻身上马,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苏景的计划周密而狠辣:他自己亲率主力正面施加压力,甚至发动佯攻,将北齐军队牢牢吸引在王庭附近,同时让田牧的十万大军完成致命的合围。届时,北齐王庭便是插翅难飞。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他的预想进行。田牧接到了命令,左路大军连夜开拔,如同无声的潮水般向着鹰嘴峡涌去。苏景的主力也开始步步为营,向前逼近,做出随时准备总攻的姿态。
然而,当苏景认为合围即将完成,终于下令发动总攻,三万精锐如猛虎下山般扑向王庭时,遭遇的抵抗却出乎意料地微弱。他们几乎没费太大力气就撕破了外围防线,冲入了王庭的核心区域。
但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南苏将士愣住了——
营帐大多完好,甚至有些篝火还在燃烧,烤架上的羊肉滋滋作响,但……人呢?除了零星一些拼死抵抗、明显是被人留下断后的老弱残兵,预想中的北齐皇族、精锐主力,竟全都不见了踪影,整个王庭,几乎是一座空营。
一个浑身是血、被俘的北齐老将军看着面色铁青的苏景,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爆发出猖狂的大笑,用生硬的汉话嘲弄道:“南苏皇帝,你以为能抓得了草原的雄鹰吗?哈哈哈!可汗料事如神,早已带着黄金家族的神鹰们,飞向了更肥美的草场!你扑了个空!愚蠢的汉人……”
苏景勃然大怒,长剑瞬间出鞘,架在老将军的脖子上,厉声喝问:“说!他们转移到哪里去了?”
那老将军笑声戛然而止,脸上带着极尽的轻蔑和嘲讽,猛地向前一撞,锋利的剑刃瞬间割断了他的喉咙,鲜血喷溅而出。他倒在地上,脸上凝固着那抹讥笑,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苏景的失败。
“该死——!”苏景脸色铁青。
他精心布局,日夜兼程,耗费无数心血,竟然只得到一座空营!这种被戏耍、被轻视的屈辱感让他怒火中烧。
苏景思索片刻,立刻忿忿道:“现在就去追!他们带着部族老少,牛羊辎重,绝不可能走远!”
说着他就冲出了营帐,褚亦燃连忙上前拦住他:“冷静一点苏景!别被冲昏了头!漠北不是中原,胡族亦非固守一城的敌军,他们本就是逐水草而居,来去如风,踪迹难寻,我们南苏大军深入这不毛之地,粮草转运何其艰难?若他们各部族相互呼应,断我粮道,袭扰疲师,我们怎么耗得过他们?”
他指着茫茫四野,声音充满了忧虑:“况且,我们如今连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都无从知晓!漠北如此辽阔,这要去哪里追?陛下,穷寇莫追,归师勿遏啊!”
苏景闭了闭眼睛,恢复了一丝理智:“那你说怎么办?”
褚亦燃顿了顿,迎着他焦灼而锐利的目光,开口道:“撤军。现在立刻班师回京,才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苏景蹙眉:“阿燃,那我们这一个多月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是在干什么?损耗了这么多兵力财力和军粮,你让我就这么回去?我回去了又怎么面对朝堂上那些老狐貍?赫连祟新败,北齐元气大伤,以后不会再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