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约
盟约
第七十五章、盟约
鸢子看见我,目光闪了闪。
只有“吱喳”最热情,它拉着我的手,想跑向鸢子,我拽住了它,低低地警告:“别乱跑!”
“吱喳”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闪烁出迷惑。
唉,猴子,你还是当猴子吧,人间太复杂了。
就在这时,鸢子率先开口了。她的声音比往日清冷了几分,却依旧清脆:“东楚君后,赵郡主,倒是准时。”她的目光掠过舅舅身上的暗紫锦袍,在那玉带玉扣上稍作停留,语气听不出喜怒,“君后选在此地相见,三面环山,一面临渊,倒是个……退无可退的好地方。”
总觉得鸢子话里有话,好像在说地势的险,又好像在挑明今日的会面没有转圜的余地。
舅舅只是淡淡一笑,神色依旧闲适:“公主说笑了。此地望云观雾,景致绝佳,正适合心平气和谈事。”他避开了鸢子话里的锋芒,语气平和得仿佛真的只是来赏景。
鸢子看舅舅不接话茬,也不再绕弯子,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冷意:“君后相邀,吐罗怎敢怠慢?就不知君后有何事相商?”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我身上,我的掌心不禁潮湿起来。
舅舅终于收起了那份闲适,目光缓缓落在鸢子身上,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一分直指人心的锐利:“公主既然开门见山,那本后也不妨直问——今日你坐在此处,究竟是代表吐罗国而来,还是代表你自己,这位吐罗大公主而来?”
这话一出,周遭的风似乎也凝固了。
鸢子脸上的淡笑僵住,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君后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吐罗大公主,自然代表吐罗而来。”
舅舅又是淡淡一笑,这回是开门见山:“明人不说暗话,吐罗国内的形势,你我心里清楚得很。”
他目光直直锁住鸢子,一字一句道:“公主兵锋直指播州,如此急于推进战事,说到底,不过是想借这场战功积累声望,好压过国内那些兄弟,稳稳登上吐罗王座吧?”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得石亭内鸦雀无声。鸢子脸上的血色瞬间淡了几分,眼中有错愕,又燃着愠怒,却没有开口。
那重锤也几乎同时砸中了我,我情不自禁地望向舅舅,心里第一次有了迟来的顿悟:原来舅舅真的是东楚的君后,皇帝身边的人。
舅舅神情淡然,继续说道:“可公主不妨想想,此刻吐罗若与东楚在播州开战,两败俱伤的结果,只会让你国内的那些竞争对手——你的诸位王子弟弟,坐收渔翁之利。他们巴不得你在外损耗兵力、声望受损,好趁机夺取继承权。”
话锋一转,他语气缓和了些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公主若肯信本王,不妨直接退兵,先回吐罗平定国内乱象,等你真正坐稳了吐罗王的位置,再谈其他不迟。”
“至于东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鸢子紧绷的侧脸,“你退兵之后,我东楚绝不会乘胜追击;若是你那些王子兄弟战败后,想逃到东楚境内寻求庇护,东楚也绝不收留,定会将他们驱离,绝不给他们添乱的机会。”
我望着鸢子紧绷的神情,张了张口,恰好她再次把目光投向我,似乎恰到好处地落在我嘴上。
山风卷着云雾在亭间盘旋,鸢子久久没有说话,久得“吱喳”又开始骚动不安。
许久,鸢子的眼里锐利让位于审慎与犹疑,声音带着山雾的凉意:“君后所言,听似公允,可空口无凭——东楚的承诺,如何让我信服?”
舅舅没有立刻作答,反而转头看向我。他的目光温和却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随即转向鸢子,语气沉稳如山:“本王的话,便是东楚的承诺。”
他擡手轻轻指了指我,继续道:“她是我东楚的郡主,也是你我都认得的人。今日这番话,她亲耳听闻,便是唯一的见证。”
舅舅的目光重新落回鸢子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却笃定的笑:“有本王的承诺,再加上她这个见证,公主觉得,够不够?”
这话一出,我心头猛地一震,不觉挺直了脊背。掌心的汗似乎瞬间收了些,身边的“吱喳”也安分下来,仿佛感受到了此刻的郑重。我知道,舅舅是把一份关乎两国安危的信任,沉甸甸地放在了我身上。
鸢子的目光在我和舅舅之间来回流转,眼神复杂难辨。她盯着我看了许久,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权衡。
“赵曦。”她突然开口,目光灼灼,紧紧地盯着我,似乎只要错开半分,我就会被置换成假人,“你说,我该信吗?”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朝前走了一步,用不高的,甚至有些微颤的声音说:“鸢子,你是王——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代表吐罗,不是吗?”
又沉默了许久,鸢子的目光如箭射向我,她又道:“我可以信。但他日东楚若违背誓言,你,赵曦,要如何担责?”
这是意料中的问题,我没有看舅舅,也不错目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鸢子,我舅舅是一言九鼎的君后,我是赵家的女儿。若真有东楚背信弃义的那一日,不必你来讨,我赵曦这条命,我也没脸再留着。我会亲自提着头去吐罗见你——就像今日我带着‘吱喳’来见你一样。”
“吱喳”跳了起来,叫了一声。
啊,“吱喳”别怕,我不是指提你的头,现在也没有人要提人头。
不过猴子这么一闹腾,风又重新流动了起来。
鸢子似乎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好,我信你们。三日内,我会下令让吐罗军撤出播州边境,返回国内。”
舅舅一直静静站在一旁,此刻才缓缓颔首,语气依然是平稳如山,没有丝毫的波动:“公主明智。吐罗与东楚让两国百姓暂避了战火,对你必将感恩于心。”
这话舅舅的口气虽淡,但我听来,却是充满了诚挚。鸢子的眼中也微微一动,她没有多言,只是微微颔首。
她正要转身,想不到“吱喳”却突然从我身边飞蹿而出,一下子跳到鸢子的身边,擡起头来望着鸢子。
“吱喳!”我禁不住大叫了一声,跟着向前跑了两步,又默默地停了下来。
是啊,我怎么忘记了,“吱喳”最初,并不是跟着我的,它是鸢子的伙伴。
鸢子的身形一顿,停下了脚步,她望着“吱喳”,俯身缓缓地伸手,摸了摸了猴子的脑袋,擡头看向我,片刻之后,她向着“吱喳”温柔地说:“你去陪她吧。”
“吱喳”没有马上动弹,但它显然听懂了鸢子的话,回头看看我,又看看鸢子。
我鼻子不由地一酸,刚叫了声“吱喳”,嗓子就堵得慌,顿时也没声了。
鸢子直起身,又看了“吱喳”一眼,语气比刚才更坚定了些,却依旧温柔:“去吧。”
这一回,“吱喳”没再犹豫,它往后退了两步,又回头望了鸢子一眼,才小步小步地朝我这边走来,尾巴微微垂着,没了往日的活泼,倒透着几分不舍。
“鸢子!”我连忙拉住慢慢走来的“吱喳”,对着她的背影扬声喊道,“谢谢你送我的画册,我会一直好好留着的……还有‘吱喳’,我也一定会好好照顾它,绝不亏待它!”
山风卷着我的声音飘向远方,鸢子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远远传来一声简短的“好”,清清淡淡,却足够清晰。她没有回头,猩红的袍角在云雾中一闪,便随着吐罗武士的身影,断然踏入了山道深处,渐渐被白雾吞没。
直到那抹红色彻底消失,我才收回目光,低头摸了摸萎靡的“吱喳”,心里有些发闷,鼻尖依旧泛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