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信
两封信
第七十四章、两封信
我挖空心思,在“吱喳”的陪伴下,终于苦心炮制出那封给鸢子的信。
非常艰难。
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晓得该用什么口吻来写这封信。
只转述舅舅的要求,似乎不妥;提到她最后赠予的那本画册——又哪里不对。
最后写来写去,“吱喳”已经极度不耐烦了,趴在书案上睡着了,我把它的头稍稍挪了挪,生怕这猴子也跟人一样睡着了流口水,毁了我这来之不易的信。
我灵机一动,不如就用“吱喳”为引子好了。
没有太多的追忆过往,我把舅舅的提议在信里写了,顺带提到会把“吱喳”带去,这大概是我如今能给她的,最妥帖也最真心的一点情意了。
写完之后我又看了一遍,“吱喳”不知何时醒了,凑了过来,装模作样地晃着脑袋盯着信纸,我们一致决定,这封信没有任何问题了。
等我拿着信正要出门交给舅舅,冷不丁差点在门口撞上正要敲门的陶先生。
陶先生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比起前几日因操劳而显憔悴的模样,他此刻面色红润了些,眼底的倦意淡了不少,原本微蹙的眉舒展着,虽依旧带着几分清冷,却已恢复了往日那份沉稳平和的神采。
更巧的是,他手里居然也拿了一封信。
“赵……曦儿……”陶先生称呼我的时候,面色有些窘迫,他似乎还是不大习惯把我视作自己人。
“陶先生,你这封信要交给谁?”我故意忽略掉他的不自在,开门见山地问。
听我问,陶先生的目光落在了我手上的那封信上,他的眉头轻轻地一皱,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双手举起他的信,递到我跟前,郑重地说道:“郡主,请替我将此信,转交给君后殿下。”
我望着陶先生那神情凝重的脸,眨了眨眼睛,“啊”了一声,将我所有的疑惑不解填塞其中。
见我这般反应,陶先生也有点发愣,小心地问:“是不方便吗?”
“不,不是,”我摇了摇头,晃了晃自己手上的信,说,“那刚好了,我正要去见舅舅,陶先生你也一起来吧。”
陶先生的脸色却微微地变了变,唇角露出了一丝的苦笑,垂着眼对我道:“曦儿,在下……不能去见君后殿下,所以才要来麻烦你。”
“为什么?”我心里升腾起不好的预感,不觉伸手去拉住陶先生的衣袖,“舅舅有什么不能见的?你跟着我去就是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擡手缓缓拨开我的手,笑容还在,但却是苦的:“在下是东楚的罪人,又有何颜面见那位贵人?”我还不及开口,陶先生的下一句就让我愣在了当场,“而且……我已经在收拾行囊,准备今日就离开这里。”
“离开?”我难以置信地重复这两个字,“你要去哪里?你不等大哥哥凯旋归来了吗?”
我分明瞥见,陶先生眼底飞快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像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
他很快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语气恢复了先前的平静,甚至带着几分释然:“不了。当年王爷托付我的事——找到克制‘药人’的法子,我已然做到。只要战场上用了那些淬了药汁的箭矢,此战,定能获胜。”
“可是……”我还想开口再劝,话到嘴边,却对上陶先生擡头望来的目光——那里面藏着的恳切与乞求,像软针轻轻扎在心上,让我再也说不出阻拦的话。我只能默默点头,伸出手接过他递来的信,只觉得沉甸甸的。
陶先生见状,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他对着我深深一揖,几乎弯到了腰,随后转身,脚步不疾不徐地离开了,背影在廊下的光影里,渐渐变得单薄。
我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心里酸酸涩涩的。虽不清楚陶先生究竟为何要这般匆匆离去,可那份藏在决绝里的万般不舍与身不由己,却像薄雾般萦绕在心头,让我莫名怅然。
把两封信紧紧按在胸前,直到陶先生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拐角,我才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转身往舅舅所在的偏殿走去。
偏殿门口的守卫见是我,并未阻拦,只微微颔首放行。我掀帘而入,正撞见舅舅和仙姨相对而坐说话,仙姨见我进来,笑着起身,擡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没多言语,便转身轻步离开了。
舅舅擡手招呼我坐下,我连忙将手里的两封信都递了过去,一边说着陶先生的事,语气里难掩遗憾:“陶先生人真的很好,他大概是觉得,从前也算与东楚立场不同,如今又有那样一位师父,便没脸来见您。可他真心帮了我们不少,还找出了克制药人的法子,实在是个好人。”
我絮絮叨叨说着,舅舅已经默不作声地把两封信都看完了。等我话音落下,他将信纸轻轻放在桌面上,掌心复上去按了按,忽然擡头对我笑了:“你不必替陶思源忧心,他的事,我早已知晓。对了小曦,你这信写得不错,字也比从前有长进多了,可见当年逼着你苦练,终究是没白费功夫。”
嗯?话题怎么跑我的字上去了?
我讪讪地笑了笑,刚要开口追问陶先生到底有什么隐情,舅舅却已经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地“赶人”:“小曦,你回去收拾准备一下。最快明日,最迟后日,若是顺利,我们就能见到那位吐罗公主了。舅舅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就不多留你了,你回去多陪陪你母亲也好。”
没奈何地起身向舅舅告辞,我去找了母亲,一问才知道,仙姨这两天也行踪诡异,时常不见踪影。想到刚刚在舅舅那里见到了仙姨,又想到仙姨据说一直都是做着暗中的事情,我似乎有些明白舅舅会怎么送信了。
母亲听我说起要跟舅舅一起去见吐罗公主,眉宇间瞬间凝起一丝担忧,眼神里满是放不下的牵挂。我见状,立刻凑上前,把头轻轻靠在她肩头,嬉皮笑脸地撒娇:“娘,您还信不过舅舅吗?有他在旁边护着我,别说只是见个吐罗公主,就算是遇上十头吐罗的狼,也近不了我的身呀!”
母亲擡手轻轻抚着我的发丝,手指带着熟悉的暖意,目光爱怜地望着我,沉默了半晌,她缓缓开口道,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感慨:“你长大了,心里有了自己的主张,也该去做些自己的事情了。”
到了第二天的掌灯时分,我正陪着母亲说话,舅舅派了人来通知我,说是明天一大早就要动身,前去和见吐罗国的来使。
母亲闻言,当即起身去了内室,亲手为我挑了一套素雅的月白衣裙。衣裙领口绣着细碎的银线兰草,既不失端庄,又不显张扬。她细细为我叠好放在床头,又反复嘱咐:“明日见的是外邦来使,言行举止需得体些。今夜早些安歇,养足精神,才好应对。”
我点头应下,可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夜色渐深,屋内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虫鸣,心事却如潮水般一波波涌上心头,搅得人不得安宁。
尤其想到蓝飞雨,眼眶便忍不住发热,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了下来。怕夜半哭声惊动旁人,我只好紧紧咬住被角,任由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被巾与睡枕,心里满是牵挂与怅然,不知她此刻在前线是否安好,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刚要坠入梦乡,门外就传来一阵极轻的敲门声,紧接着是侍女温软的声音:“郡主,天快亮了,婢子能进来伺候您梳洗吗?”
我猛地回神,连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指尖下意识揉了揉泛红发肿的眼尾——昨夜哭了半宿,眼底的红痕怕是藏不住。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残存的怅然,沉声应道:“进来吧。”
此刻的我,不能再是那个为思念哭哭啼啼的闺阁女子,而是要陪着舅舅去见吐罗使者的赵郡主。
按照舅舅的安排,我们于卯时三刻准时动身。
马车并未如我预想中那般,被重兵围得水泄不通。随行的只有数十名精锐亲卫,个个身形挺拔、神色肃然,大哥哥并没有调动大军压境,想来,是把兵力暗藏在了沿途暗处,既不张扬,又能确保万无一失。
舅舅今日也换下了往日素净的便袍,身着一袭暗紫色锦袍,衣襟袖口绣着暗金云纹,腰间束着玉带,虽无甲胄在身,那份久居上位的贵气与久经沙场的威严,却依旧扑面而来,令人不敢随意逼视。他安坐于马车之内,手中竟还握着个暖手炉,神情闲适得仿佛只是要去郊外赏雪散心,而非赴一场关乎边境安危、与敌国公主的会面,去解一场剑拔弩张的死局。
我和“吱喳”一起坐在对面,老老实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马车驶出城门,沿着蜿蜒的盘山道一路向上。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四周的雾气渐渐浓了起来,白蒙蒙的一片裹着山林,车轮碾过枯枝落叶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来回回荡。
“到了。”舅舅轻声开口,语气平淡无波。他率先起身,擡手掀开车帘,稳步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