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第九章
雪后初晴的阳光，带着清冽的寒意，透过《心证》剧组摄影大棚顶部的缝隙，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人造雨水的潮湿气息、铁皮道具的金属腥味，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道。林夏薇攥着朴导上周递给她的那张场记单，边缘已被指尖的温度和反复摩挲染上了微润的痕迹。单子上，“三重人格连续切换”几个字被朴导用红笔重重圈了出来，旁边潦草地标注着：“三分钟，生死时速。”
陈安安今天格外安静，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像只紧张的小动物紧挨着夏薇，手里还捏着那个应援棒挂件，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正在布景中央热身的李叙温。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病号服，闭着眼，肩线以一种极其缓慢、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在微缩、舒展与内扣之间微妙地调整着角度。那褪色的小熊钥匙扣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只露出一小截磨损的挂绳。
“叙温哥昨晚肯定又没睡”，崔助理的声音压得很低，递过来两杯热咖啡，自己手里则捧着那个印着eclipselogo的保温杯，“凌晨三点还在练习儿童人格的爬行动作，膝盖都青了。”他担忧的目光落在李叙温略显苍白的侧脸上，眼下是浓重的倦色，遮瑕膏也未能完全掩盖。
朴导坐在监视器后，神情是罕见的严肃，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整个片场弥漫着一种大战前的寂静，只有灯光师调整设备时发出的细微电流声，以及远处道具组做旧校徽的沙沙打磨声——正是夏薇提议加入的那个“童年创伤象征物”。
“action！”
随着朴导低沉有力的口令，李叙温猛地睁开眼。那不再是学者人格的清冷或儿童人格的懵懂，而是一种被逼至绝境的困兽般的暴戾！肩线瞬间后扩至极限，脖颈绷起青筋，他像一枚出膛的炮弹冲向布景中的旧课桌，抄起桌上的金属校徽——那枚被夏薇赋予了新意义的道具。他指节用力到发白，校徽锋利的边缘似乎要嵌进皮肉里。
“学者！切换！”朴导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紧绷如弦。
就在这暴烈的顶点，李叙温的动作骤然凝滞。他剧烈地喘息着，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暴戾的眼神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近乎崩溃的茫然和痛苦。肩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微缩，幅度精确到夏薇曾提到的10-15度之间。他低头看着手中冰冷的校徽，仿佛第一次认识它，指尖神经质地颤抖着，叩击校徽表面的频率带着学者特有的、近乎刻板的节奏。然而，那节奏只维持了不到五秒，就被一种更深的混乱打断。
“儿童！快！”朴导的催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李叙温的身体猛地一矮，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骤然缩紧。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肩线向内扣成一个防御的圆弧，几乎要把自己埋起来。他茫然四顾，眼神空洞，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呜咽。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开始左右摇晃身体，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他攥着校徽的手松开了些，那冰冷的金属滑落，眼看就要掉在水泥地上——
“叮！”
一声清脆得近乎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极度寂静的片场骤然响起！是夏薇提议并和道具组沟通好的“声音锚点”——一枚特制的薄铁片被精确地放置在预判的落点下方。
就是这一声！
李叙温摇晃的身体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洞的眼神瞬间聚焦。他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从混沌的噩梦中惊醒，下意识地低头，看向那枚躺在冰冷地面上的校徽。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的动作——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像一只受惊后试探的小动物，朝着那枚校徽爬去。不是成年人的屈膝，而是儿童最本能的、膝盖着地的爬行。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被夏薇特意要求布置在附近的骨传导麦克风清晰地捕捉到，通过监听耳机传入朴导和夏薇耳中，沉闷得如同敲在心脏上。
“cut！！！”
朴导几乎是吼出来的，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激动得连剧本筒都掉在了地上。“成了！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感觉！”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惊人，冲过去用力拍着李叙温的肩膀，“叙温啊！就是这个从暴力到学者再到儿童的撕裂感！还有最后那个爬行！神来之笔！神来之笔啊！林同学的声音设计是灵魂！”
李叙温还维持着跪趴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额角。他擡起头，眼神还有些涣散，似乎还没完全从角色里抽离。他的目光穿过围拢过来的工作人员，精准地落在了夏薇身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耗尽全力的疲惫，有突破瓶颈的狂喜，还有一种近乎赤裸的、寻求确认的依赖。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砸在地面那枚冰冷的校徽旁。
崔助理第一个冲上去，用厚毯子裹住李叙温还在微微发抖的身体，把他扶到旁边的休息椅上。保温杯立刻塞到他冰凉的手里。陈安安也激动地抓着夏薇的胳膊摇晃：“薇薇姐！你看到了吗！他刚才爬过去的样子！我的天！那个眼神！我的心都要碎了！还有那个声音！绝了！朴导都说是灵魂！”
夏薇的心跳得飞快，掌心全是汗。她看着李叙温在崔助理的帮助下小口喝着热水，那杯水似乎怎么也暖不了他失温的指尖。刚才那三分钟，像一场惊心动魄的炼狱之旅，她亲眼目睹了他如何将自己撕裂又重组，在三种迥异的灵魂碎片间搏杀。那枚校徽的落地声，是她埋下的种子，而他用整个生命作为养料，让它开出了震撼人心的花。朴导的肯定像一剂强心针，让她胸腔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热流。
朴导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赏：“林同学！你的‘声音锚点’理论太有价值了！这不仅仅是声音设计，这是表演节奏的支点！叙温最后的爬行动作，灵感是不是也来源于你之前提过的‘身体应激’？”他没等夏薇回答，就自顾自地拍板，“下周开始，你正式以特别顾问的身份进组！每天下午三点，跟组！酬劳按剧组标准顾问走！”
夏薇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砸得有些懵，下意识地看向李叙温。他已经缓过来一些，裹着毯子，正安静地看着她。他眼里的疲惫依旧深重，但那份寻求确认的依赖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温暖的亮光。他微微颔首，嘴角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谢谢朴导！我一定努力学习！”夏薇压下心头的激动，郑重地鞠了一躬。
“好！好！”朴导满意地大笑，随即又想起什么，对李叙温喊道，“叙温啊，下午的淋雨戏挪到明天！你今天给我好好休息！晚上让崔助理盯着你泡个热水澡！”
李叙温无奈地笑了笑，声音还有些沙哑：“知道了，导演。”
离开片场时，夕阳已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积雪融化，道路有些泥泞。陈安安还在兴奋地叽叽喳喳，回味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三分钟。夏薇却有些沉默，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李叙温最后爬向校徽的那个眼神，还有他裹在毯子里失温发抖的样子。他的敬业近乎自毁，像一把锋利的刀，既雕刻着角色，也磨损着自己。
“林同学！”崔助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小跑着追上来，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和一个保温袋。
“崔助理？”夏薇停下脚步。
“这是叙温哥让我给你的，”崔助理把东西递过来。文件夹里是《心证》解离症角色的详细背景设定、人格分析笔记，甚至还有李叙温自己画的几幅分镜草图，笔触潦草却充满力量感。保温袋里则是一个精致的日式便当盒，还散发着温热。“哥说你今天也辛苦了，这是他从应援车那边特意留的，说味道还不错，让你和安安小姐垫垫肚子。”崔助理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丝促狭和认真，“哥还说……谢谢你的‘声音重量’和‘身体应激’，那是他今天能抓住那三分钟的关键。他很期待你下周正式进组。”
夏薇抱着还带着温度的便当盒和沉甸甸的文件夹，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纹理和便当盒底部的温热。这份期待，比朴导的正式邀请更让她心跳加速。她回头望去，片场大棚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模糊。她知道，下周开始，她将不再是一个旁观者。她将踏入那个光影交织、汗水与灵感碰撞的世界，与那个在完美表象下执着寻找真实裂痕的男人，并肩而行。
路灯次第亮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文件夹里李叙温画的分镜草图中，有一页的边缘被他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有些潦草，却力透纸背：“记忆断层处，或许有光。”夏薇指尖抚过那行字，仿佛触碰到他角色灵魂深处最幽微的震颤。她擡起头，深冬清冽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