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外婆
谈意惟的个性很谨慎,很少冲动行事,但这一次他走得很快,好像怕自己慢一点就会退缩似的。
过了桥,急急地到了篱笆墙外,他伸长了脖子,鼓起勇气和里面的老太太搭话:
“阿婆,可以借个厕所吗?”
老太太听见叫喊,提着盆转身,是有点突然被陌生人搭话的惊讶,但看清谈意惟的脸,神情就稍微放松下来,慢慢堆起皱纹,展开一个疑惑的笑。
谈意惟漂亮可爱,看起来十分无害,阮钺跟在他身后,也走过来,站定了,做出尊敬、礼貌的态度,出声补充道:
“老人家,我们是来旅游的,大学生,附近没找到公共厕所,请问能不能借用您家的洗手间?”
老太太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噢,噢”地应着,放下手里的盆,从院子里边走了过来。
半年之前,她家的老头去世,剩她一个人在这住,儿子女儿只是逢年过节来看,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年轻人,没和年轻人说过话了。
老年人的独居生活非常无聊,因为身体器官逐渐衰老,每天要忍受不止一处的慢性疼痛,干什么都不方便,不快活,总有一种淡淡的痛苦平铺在生活的底部。精力的减退更限制了各种娱乐消遣,除了做基础的家务,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只是搬一只小马扎,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无聊地晒着太阳。
按理说,一个独居的老人,不应该放不认识的人进家门来,但她寂寞了太久,无聊了太久,而且两个男生年纪不大,是高素质的大学生样子,个儿稍微矮些的那个更是叫人觉得亲切,总有种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感觉。
“哎,进来吧,孩子,憋坏了吧?”她操着一口乡音,拖着臃肿的身体移动到篱笆门前,热情地推开了门。
谈意惟嘴里说着“谢谢阿婆”,努力克制住一种近乡情怯的感情之后,终于鼓足勇气一迈步跨了进去。
刚一进来,一只老狗忽然窜到他脚边,开始嗷嗷地叫。
是一只地道的中华田园犬,岁数看上去很大了,皮肉松垮,动作也不很矫健,但见了进门的人,还是立刻从狗窝里冲了出来,疯狂地嗅着来人的气味。
“哎!”老太太发出吆喝声,想把老狗赶到一边去,谈意惟却一矮身,把它费力地抱了起来。
他认得这只狗,这是他的狗,是六岁的时候舅舅送的,没想到竟然现在还在家里养着。
当时,他们孤儿寡母住在镇上,确实需要一个看家护院的帮手。谈意惟拥有了自己的小狗,特别激动,每天都要抱着大黄睡觉,但后来开始频繁地打喷嚏、揉眼睛,妈妈才在院子里给大黄搭了个简易狗窝,把狗安置在了篱笆墙边。
“乖哦,乖哦,你年纪大了,不能激动。”谈意惟轻声安抚着剧烈喘气的狗,说着说着,眼睛也红了,赶忙抱着狗往屋里去,阮钺留在院子里,礼貌地对着老太太点点头。
老太太笑笑,犹豫了一下,抬脚也进了屋,去给谈意惟指路。
谈意惟并不需要指路,直接找到了洗手间进去。他进门,把门关上锁住,老狗就蹲在门外,吐着舌头喷着气等他出来,老太太看着奇怪,走上前,疑惑地抚了一把大黄的头。
进了厕所,谈意惟终于忍不住,手撑在洗手池的边上掉了一会眼泪。
大黄老了,不晓得寿命还有几年,这么长时间人事变迁,没想到它好像还认得自己,但此次相见之后,可能又是长久的离别。
他盯着满是水渍的镜子发了会儿呆,很多回忆走马灯一样在心头闪现。很小的时候,他犯了错,妈妈没空管教,都是把他拎去厕所面壁思过。在这个洗手间里,每一块瓷砖、每一道发了霉的缝隙,他都很熟悉,看见了都很有点哭。
早已消逝的童年,几乎与“快乐”无关。妈妈愁容满面,不怎么理他,虽然也曾经有过温情的时刻,但大部分时候,家里的气氛是压抑、沉重,就连小小的孩子也感受得到的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愁闷。
生存的危机无时不在,镇上的人总在背后说闲话,甚至有单身或者非单身的男人上门骚扰。妈妈是那么年轻、漂亮,又有幼崽需要保护,每天过的日子,不是单单“辛苦”二字可以形容。
他伸出手,摸了摸脸盆,从裤兜里掏出软纸巾擦了把脸。
5分钟之后,整理好情绪,假模假样地按了一下马桶的冲水键,又洗了洗手走出去,他刚打开门,老狗又扑上来,直起身拍他的膝盖。
大黄实在老了,脊椎已经不好,所以直立了两次,就又恢复四脚着地,在谈意惟脚边团团打转。
老太太很慈祥,热情好客,在谈意惟进洗手间的时候就去厨房冲了蜂蜜水,看见谈意惟出来,就殷切地挽留,非要两个人歇歇脚再走。
民引镇里有专业养蜂的蜂农,居民们喝的都是地道的天然蜂蜜,老太太冲了满满两碗,阮钺也有份,被叫进来坐下喝水。
谈意惟坐在实木大圆桌旁边,环顾四周,在墙上发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画笔痕迹。老太太察觉他四处张望的动作,颇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家里小娃娃爱画画,大人没管住,太娇惯了,没得办法。”
“哦哦,蛮好蛮好,小孩子嘛……”谈意惟尴尬一笑,夸了一句,偷眼看了看阮钺,阮钺立刻放下瓷碗,握住他的手。
“家里”“小娃娃”,谈意惟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渐渐觉得有点不敢相信,外婆竟然是这样想的吗?她在心里其实承认了,我确实是她的家人吗?
他还记得,妈妈是因为有了自己,和外公外婆断了联系,小时候,他从来没见过这对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老人,只知道舅舅经常来家里,给妈妈送一点钱,或者几箱营养品,但每次也待不久,因为妈妈一见到他,就要哭,他不知怎么安慰,只能匆匆说上几句话就离开。
在谈意惟的印象里,舅舅是个面容清秀的男人,带一点忧郁气质,每次见了他,都要摸摸他的头,说:“乖一点,你妈妈不容易,别让她心烦。”
如果当时,没有那些时不时被送来的救命钱,谈意惟很有可能在第一次哮喘发作的时候就夭折,死掉了。
想到这里,他想旁敲侧击地问问舅舅,还有妈妈的现状,老太太话很多,好不容易找着愿意陪她聊天的人,没一会儿就把家长里短全都倒了出来。
她说,儿子在县里的高中教书,是特级教师,教过好几个县状元,很了不起,但个人问题解决不掉,没结婚,自己大半辈子发愁,愁得想跳河,但现在也不得不想开,可能有些人就是没有姻缘,注定孤独终老,人有的时候不得不信命——
再说到女儿,命也不好,离过一次婚(当然这话说得含含糊糊),二婚是嫁给中学时候的同学,但不知道怎么一直生不出孩子,结婚几十年,药吃了不少,罪也受了不少,就是怀不上。到前些年,俩人都还在折腾,可去年,年纪到了,“更”(就是更年期)了,没法,这也是命,命里没有儿孙福。
老太太倒豆子似的说,没发现话里的漏洞——前面刚说了家里有小孩,后面又说儿子不结婚,女儿没有儿孙福,那孩子是从哪儿来呢?明显有矛盾,但她年纪大了,一边说一边忘,根本也想不起自己之前都说了些什么。
谈意惟静静听着,忧伤地忽闪了两下眼睛。他没想到,抛下自己之后,妈妈还是过得不好,已经生下来的孩子不想要,正常婚姻内的孩子求不来,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特别荒诞。
他没有戳穿老太太话里的漏洞,没有追问“家里的小娃娃”到底是谁,只是宽慰她,说没关系,人不是非得结婚,非得有孩子才能幸福的,但老太太不在意他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倒苦水。
谈意惟听外婆说了很久的话,心里也在猜,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就是女儿非婚生下的那个孩子——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孙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对自己说些什么话。
会感到惊喜吗?会觉得厌恶吗?会勃然变色还是喜极而泣呢?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认真做着倾听者。他想,抛开所有恩怨情仇,所有前尘往事的纠葛,这个老人,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热情,善良,思想保守,晚年又很有些孤独的老太太,对素不相识的人也能充满善意,需要有人陪伴她、听她说话。
而他愿意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作为一个不算讨厌的年轻人,给她小小一段时间的陪伴。
直到午饭时间,老太太顺着话头留他们吃饭,还要打电话叫住在县里的儿子过来给孩子们做个导游,但谈意惟婉拒了,虽然确实有点想见见舅舅,但想了想,觉得总还是不见的好。
见到舅舅的话,妈妈一定会知道自己来过。妈妈结婚之后,那么热切地渴望一个孩子,却从来也没去看望过自己,可见她要斩断这段孽缘的决心有多坚定。
当年,她好不容易做出决定,要把自己这个巨大的“错误”修正掉,肯定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见面。现在,自己更没有必要重新出现,提醒她曾经做过多么残忍的事,暗示她后来在婚姻中遇到的重重困难理应都是因果循环。
谈意惟从来没想过要报复谁,也不想去折磨本就过得不算太好的妈妈,毕竟,8岁之前,也算是依靠着妈妈遮风蔽雨,顺利地出生、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