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美国人》(9) - 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 - 亨利·詹姆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六十九章《美国人》(9)

秋天还未结束,纽曼放弃了去大马士革、巴格达的打算,回到巴黎。汤姆·特里斯特拉姆根据自己发明的社会阶层分类标准,专门把纽曼安排在了一个精心挑选的房间会客。纽曼知道后,公开声明自己不够资格,请求特里斯特拉姆先生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我不清楚我还有社会地位,”纽曼说,“假如我有,我一点儿也不晓得是什么地位。有了社会地位,就可以认识两三千人并邀他们一起吃饭吗?我认识你和你妻子,还有春天时给我上法语课的小老头儿尼奥什先生,我能邀请你们所有人共进晚餐吗?如果能行,你明天必须到场。”“你请也行,”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去年我把我认识的所有人都给你介绍过了。”

“没错,我差点儿忘了,不过,我原以为你是故意让我忘记的。”纽曼说着,语气带有惯常的那种审慎,旁边的人也听不出他是有意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还是对别人说过的话没什么兴趣,“你对我讲过,那些人你一个都不喜欢。”

“啊,你还能记起我说过的话,这至少让我有些慰藉,但是在将来,”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祈请你忘掉所有邪恶的东西,只记住美好的事物。这样很容易做到,可以减轻你的记忆压力。但是,我提前警告你,如果你信任我丈夫替你做出的安排,那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亲爱的,你说可怕?”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大叫道。

“我今天不想讲你那些恶行,否则,我说的话会更难听。”

“纽曼,你觉得她想说什么?”特里斯特拉姆先生问道,“如果她真说,会说什么呢?她会用两三种语言喋喋不休地讲一些令人不开心的事情,她在这方面有很高的智商,完胜于我。我这辈子只会用英语吵架,实在把我逼疯了,我只得使用母语,毕竟我用它用得最溜。”

纽曼说自己也不懂桌椅板凳之类的家居陈设,他愿意像租房那样无条件接受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安排的一切。他的话部分反映了事实,还有部分反映了他的宽容。他知道四处打探看房,让人家开窗,用拐棍捅沙发,和房东太太闲扯,询问上下住户情况等,对特里斯特拉姆先生来说就像玩儿似的。他觉察到凡事按他自己的意愿安排,他那位古道热肠的朋友的热情就有些消退。况且,纽曼也品不出家私装饰的优劣,对舒适感或便利感也没有很强烈的欲求。他虽然欣赏奢华宏伟,但那些粗俗的发明也能让他感到满意。他分不清硬椅和软椅,天生喜欢站着,省去了那些后天发明的设施。他对舒适的理解是住很大的房屋,而且有很多间,房间里放着许多获批专利的机械装置,其中有一半他连使用的机会都没有。他希望自己的寓所宽敞明亮,曾说喜欢在房间里也戴着帽子。至于其他,任何不带偏见的人只要说“还不错”,他就满意了。特里斯特拉姆先生给他找的正是这样一套寓所,它位于豪斯曼大道[96],地处一楼,有好几个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都镀了一英尺厚的金粉,帷帘用的都是浅色调的绸缎,各处都陈设着镜子和时钟。纽曼觉得整套公寓棒极了,发自内心地感谢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并立即搬了进去,可他不事整理,行李箱就在会客厅里摆放了三个月。

一天,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告诉纽曼,她那个漂亮朋友德·辛特雷夫人从乡下回来了。三天前,她因为请教蕾丝织补问题,绕了几条街去找一位听说手艺很好却默默无名的织补匠时,碰巧遇到德·辛特雷夫人从圣苏尔皮斯教堂[97]出来。

“你注意到她的眼睛有什么变化吗?”纽曼问道。

“她的眼睛哭红了,这么说你应该满意吧!”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她是去忏悔的。”

“你讲得不对吧?”纽曼说,“她有什么罪好忏悔的。”

“不是为犯罪而忏悔,是因为痛苦而忏悔。”

“你怎么知道的?”

“她要我去看她,我今天上午去了。”

“她因为什么而痛苦?”

“我没问,她是一个谨言慎行的人,但我猜她一定是为她那邪恶的母亲和大魔头哥哥而痛苦,他们老是烦她。但我能谅解那两个人,因为我和你说过,德·辛特雷夫人是个圣徒,只有他们的烦扰才能显现她的圣徒特质,使她更加完美。”

“你的解释对她是个宽慰,希望不要让她母亲知道。为什么她要让他们这么折磨她呢?难道她不能自己主宰自己?”

“法律上讲,当然可以,但就道德而言,却不可以。在法国,无论你母亲对你提出什么要求,你都不能说半个‘不'字。她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女人,让你生活在痛苦之中,但她毕竟是你的母亲[98],你无权指责她,只有简单地服从。这种情况也有它好的一面,所以德·辛特雷夫人就低了头,收起了她的羽翼,夹着尾巴做人。”

“难道她也不能让他的哥哥离她远一点吗?”

“他们说她的哥哥是家长[99],是族长。对那些人来说,家庭是一切,你的所作所为不是为了你的个人快乐,而是要有利于家庭。”

“我想知道我的家庭想要我干什么!”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大声嚷道。

“但愿你有家庭!”他的妻子回道。

“可他们究竟想要从那位可怜的女士那里得到什么呢?”纽曼问。

“让她再嫁一次,他们家不宽裕,想要通过婚姻给家里捞些钱。”

“伙计,这是你的机会!”特里斯特拉姆先生说。

“但是德·辛特雷夫人表示反对。”纽曼接着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的话说。

“她被卖过一次,自然反对再被卖一次。看起来他们的第一次交易并不是很成功,德·辛特雷先生没有留下什么财产。”

“那现在他们想把她嫁给谁呢?”

“我觉得最好不要过问,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希望她嫁给那种老而不死的大财阀,或者是过气的小公爵。”

“这才是真实的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她丈夫大声说道,“瞧瞧她的想象力多么丰富,她没有问过一个问题,问问题就俗了,但她什么都知道。她对德·辛特雷夫人的婚史一清二楚,她不用动身,透过飘动的长发和流动的眼眸,便全部看明白了可爱的克莱尔。她一边干着家务,一边随时准备在克莱尔拒绝酩酊大醉的公爵时对她大加指责。而真相不过是有人对她订制女帽的账单有些大惊小怪,或者拒绝为她购买戏票而已。”

纽曼看看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再望望他太太,两人的话都让他狐疑满腹。“你真的是说,”他问特里斯特拉姆太太,“你的朋友正在被逼迫跨入一段不幸福的婚姻?”

“我认为完全有可能,那些人很擅长做那种事。”

“简直像演戏一样,”纽曼说,“在那幢黑暗的老宅,似乎曾发生过邪恶的事情,而且可能再度发生。”

“德·辛特雷夫人告诉我,他们家在乡下还有一幢更黑暗的房子。就在那儿,这个嫁人的计划一定是在夏天酝酿成功的。”

“一定是,注意她的用词!”特里斯特拉姆先生说。

“不管怎样,”纽曼沉默了一会儿说,“她也可能是在为别的什么事烦恼。”

“如果是别的什么事,那就更不简单了。”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坚定地说。

纽曼没有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最后,他问道:“他们会在这儿做那种事吗?无助的女性被胁迫嫁给她们憎恶的男性?”

“全世界所有无助女性的日子都不好过,”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到处都有大量这种胁迫的事情发生。”

“纽约也在大量不断地发生着那样的事情,”特里斯特拉姆先生说,“姑娘们受到胁迫,或欺骗或诱惑,或者三者合一,嫁给她们并不喜欢的男人。在第五大街天天都上演着这类事情,当然,其他坏的事情也有,就像小说《第五大街的秘密》中所描绘的那样,应该有人把这样的故事拍成电影。”

“我不信!”纽曼非常认真地说,“我不相信美国的姑娘有过屈从于胁迫的情况,我认为建国以来这种情况应该一共也就那么十来起。”

“听听美国雄鹰的声音!”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喊道。

“雄鹰飞翔应该使用自己的翅膀,”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飞去营救德·辛特雷夫人!”

“营救她?”

“扑过去,抓住她,把她带走,去迎娶她。”

好一会儿,纽曼什么也没说,但不久他说道:“我想她已经听够了结婚之类的话。最友善的做法可能是向她表示爱慕,但从不提及婚姻之事。不过,那种事确实不太地道,”他补充说,“听到这样的事,让我只感到非常野蛮。”

然而,后来他不止一次听到这事。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再次见到德·辛特雷夫人,并再次发现她愁容满面,不过,她们见面时,德·辛特雷夫人并没有流泪,她美丽的双眸显得清澈而宁静。“她冷淡、沉静,一副毫无希望的样子。”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她又补充说她们见面时提到朋友纽曼先生已回到巴黎,并诚心希望结识德·辛特雷夫人。这时,这位可爱的女人那绝望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她说自己很抱歉错过了纽曼春天的来访,希望他不要见怪。“我跟她说了您的情况。”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

“这让我感觉好受多了,”纽曼平静地说,“我愿意让别人认识我。”

几天后,在一个昏暗的秋日午后,他再次来到大学路。因为已近黄昏,他向贝乐嘉府邸的看门者请求会见德·辛特雷夫人。有人告诉他夫人在家,于是他穿过庭院,走进最里面的一扇门,仆人领着他通过一条宽大阴冷的走道,踏上装有使用多年的铁栏杆的宽大石梯,来到二楼的一套寓所。经过通报,他被带入一间类似镶板闺房的房间,只见房间的尽头有位女士和一位绅士坐在火炉前,那位绅士正在吸烟,屋里没有灯,只有一对蜡烛和壁炉的亮光。那两个人站起来欢迎纽曼,纽曼借着亮光,认出那位女士就是德·辛特雷夫人。她伸出自己的手,脸上带着微笑,那微笑本身似乎是友好的表示。她指着身边的绅士,轻声说:“我弟弟。”那绅士坦诚而友好地向纽曼打了声招呼,纽曼意识到他就是上次和自己在府邸院子说过话的年轻人,他觉得他是个好人。

“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跟我讲了很多关于您的情况。”德·辛特雷夫人一边退回到原来的座位,一边温和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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