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美国人》(10) - 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 - 亨利·詹姆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七十章《美国人》(10)

大约是纽曼拜访德·辛特雷夫人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仆人给他送进来一张名片,是年轻的瓦伦汀先生的名片。不一会儿,他见到了自己的客人,发现那人正站在金碧辉煌的客厅中央,从屋顶到地毯上下打量着。在纽曼看来,瓦伦汀先生的脸上似乎带着一种开心取乐的神情。“该死的,他在笑什么呀?”纽曼心里想着。当然,他并没有那么直愣愣地询问,因为他觉得德·辛特雷夫人的弟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心想出于友善的目的,他们一定能够相互理解。他只是觉得,如果有什么好笑的地方,他也想乐上一乐。“首先,”年轻人说着伸出了手,“我来的是不是有点儿太晚了?”

“何以见得?”纽曼问。

“可能和您一起抽支烟的时间都不够了。”

“抽烟嘛,是可以来早点儿,”纽曼说,“可我不抽烟。”

“噢,难怪您身体这么好!”

“不过,我家里有备烟,”纽曼又道,“请坐吧。”

“那太好了!不过,在这儿抽烟,实际上不太合时宜。”瓦伦汀先生说。

“怎么啦?是因为房间太小?”

“恰恰是因为房间太大了,在这儿抽烟,就像是在舞厅或教堂里抽烟一样。”

“那就是您刚刚发笑的原因吗?”纽曼问道,“房间太大?”

“这房间不仅太大,”瓦伦汀先生答道,“而且富丽堂皇,线条和谐,美丽精致。我那是羡慕的笑。”

纽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问道:“您的意思是房间很丑陋?”

“丑陋?亲爱的先生,这房子简直太华丽了。”

“我想那是一回事,”纽曼说着,“您随意。这个时候来看我,一定是善意之举啦,其实您大可不必如此。如果寒舍有让您见笑的地方,还望一笑了之。您可以尽情开怀,我高兴看到客人开心的样子。不过,我唯一的请求是:在您能停下来讲话的时候,一定要把那个笑话讲给我听,我可不想错过任何有趣的东西。”

瓦伦汀先生带着似怨且嗔的神情看着纽曼,把手搭在他的袖子上,欲言又止,斜靠回椅子,吐了口香烟。最终,他打破沉默说:“那是自然,我来看您并非恶意。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我姐姐要我来的,她的请求对我来说就是命令。我住的地方离您这儿不远,看到您的房间仍然亮着灯,于是就来了。这个时候造访颇为唐突,但我不觉得有什么过意不去,我这并不是什么礼节性拜访。”

“好啦,您面前不是坐着一个大活人嘛。”纽曼说着,伸了伸腿。

“我不明白为什么您总是有办法让我开怀大笑,”年轻人继续说道,“当然啦,我是一个特别喜欢笑的人,俗话说,笑一笑,十年少嘛。不过,我得说,我结识您可不纯粹是为了在一起乐一乐,或者在我独处时想来发笑。请恕直言,我觉得您这人特有意思!”瓦伦汀先生用一口漂亮的英语说着上面这些话,那对法国人来说已是非常流畅了,纽曼从其自然和谐的语气中能感受到那不仅仅是简单的彬彬有礼了。毫无疑问,这位客人身上有他喜欢的东西,瓦伦汀先生完全是一位异域来客,如果他们在西部大草原相遇,纽曼会走上前去询问他是否遭逢了什么麻烦。但是,他外貌上的某种特质似乎在因人种差异而产生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之间架起了某种天桥。他的身高在平均线以下,体形健壮而且敏捷。纽曼后来了解到,瓦伦汀·德·贝乐嘉非常担心自己的体形变得壮硕笨拙,害怕身体发福,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个头不高,若是大腹便便,会显得极不雅观。他对骑马、击剑、练体操等热情不减,如果你对他说:“您看起来不错!”他的脸色会渐渐变得苍白,因为你说的“不错”,在他看来意思就是“不佳”。他有一颗滚圆的脑袋,一对招风耳,头发浓密柔滑,脑门宽阔,鼻梁塌陷,一副愤世嫉俗而非循规蹈矩的样子,嘴唇上的胡须经过精心修剪,就像浪漫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虽然他在外形上与其姐姐有所不同,但那一览无余的明亮眼神和微笑的方式却和姐姐神似。他面部最大的特点就是充满强烈的活力,那么坦诚,那么热情,那么勇敢。那是一张类似时钟一样的脸,指针就是他的灵魂,轻轻触动就会发出银铃般的响声。在他浅棕色灵动的双眸里有一种东西让你确定他是一位非常有悟性的人。他不是那种缩在墙角里畏首畏尾的人,而是喜欢居于中心地位、笑迎四宾之人。他笑的时候,像是一个人倒茶杯那样一定要来它个底朝天,带给你他的最后一滴欢乐。他让纽曼想到自己早年间常常感受到的那种善良,他是那些能够做出各种古灵精怪把戏的伙伴,他们会在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撞着自己的关节,或者用嘴的后部吹着口哨逗乐。

“我姐姐要求我,”瓦伦汀先生继续说道,“登门谢罪,消除我给您留下的疯子印象,我也深感惭愧。我那天的古怪行为吓到您了吗?”

“有点儿被吓到。”纽曼说。

“所以,我姐姐给我下了这个命令。”瓦伦汀先生透过烟圈观察了一会儿主人,“如果您的确被吓到了,那我们最好还是忘掉它吧。我完全不是有意让您认为我是一个疯子,相反,我当时是想给您留下一个好印象。可我假如愚弄了我自己,那也只是天意难违。反复声明道歉,只会伤害我自己,因为我们还要交往,我那样说根本无法做到自圆其说,就把我视作间歇性清醒的疯子吧。”

“哦,我想您很清楚您的所作所为。”纽曼说。

“我承认,没问题的时候,我很清醒,”瓦伦汀先生答道,“不过,我来这里并不是说我自己的事。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可以吗?”

“先让我听听是什么样的问题。”纽曼说。

“您孤身一人住在这儿?”

“那是自然,不然要和谁住在一起?”

“当下,”瓦伦汀先生微笑着说道,“是我在问问题,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您来巴黎是为了享乐?”

纽曼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慢条斯理地说道:“人人都问我这个问题!听上去可不够明智。”

“可您总是有理由的吧。”

“噢,我是来让自己乐一乐的!”纽曼说,“不过,那个问题太不明智,真的。”

“您很享受这里的生活吗?”

和别的诚实的美国人一样,纽曼也不愿意谄媚外国人。“哦,还行吧。”他答道。

两个人都不说话,瓦伦汀先生又吐了口香烟。“作为我来讲,”他终于开口道,“我愿意为您效犬马之劳,任何我能够为您做的,我都会很乐意去干。欢迎方便的时候来我家坐坐。有什么人您想要认识?想要参观什么地方?只是很遗憾您并不喜欢巴黎。”

“噢,我当然喜欢巴黎!”纽曼温厚地说道,“我对您非常感激。”

“说实话,”瓦伦汀先生继续说道,“听到我自己主动提出的这些帮助,我都觉得有些荒谬,不过,这都是我的一番好意,没有别的。您是成功人士,我是一个失败者,我这样说好像我能给您帮上什么忙似的,实际上是搞反了。”

“怎么说您是一个失败者呢?”纽曼问道。

“哦,我不是说那种悲剧意义上的失败!”年轻人大声笑道,“我没有从高处跌落,我的惨败无声无息。显而易见,您成功了,赚了一大笔钱,建起了高楼大厦,享有商业金融特权,可以周游世界,找个温柔乡,安顿下来得享天年。是不是这样?好吧,想想您换成我,刚好相反,我一事无成,什么也做不了!”

“那您怎么不去做呢?”

“说来话长,找个时间我再给您讲讲。我说得没错吧,嗯?您获得了成功?赚了大笔的钱?这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过,总而言之,您很富有吧?”

“这又是一件说起来会让人觉得并不明智的事,”纽曼说,“打住,没有人敢说自己富有。”

“我曾听哲学家断言,”瓦伦汀笑道,“没有人一贫如洗。您说的话倒让我耳目一新,受益匪浅。我承认,总的说来,我不喜欢成功人士,我发现那些富有的聪明人都很粗俗无礼,他们见我就想踩上一踩,让我很不舒服。但是,一看到您,我就对自己说:‘啊,这个人我可以相处,虽然很成功,却温文尔雅,一点儿也不傲慢[102]。他没有我们法国人那种夹缠不清、令人生厌的虚荣和自负。’总之,我很喜欢您。我确定我们是不同类的人,思考或感受的问题也不完全一致,但是,我觉得我们会相处融洽,您应该知道,完全不同的人反而不会发生争执。”

“噢,我从不与人争执。”纽曼说。

“您从不与人争执?可有时候争执是难免的,或至少是让人感觉不错啊。噢,我一天要有两三场有滋有味的争吵呢!”想到那些场景,瓦伦汀先生优雅的微笑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快感。

随着前文提到的两个人时断时续的谈话,瓦伦汀先生的拜访时间已经不短了。两个人脚跟抵着温暖的壁炉,坐在那里听着远处凌晨报时的钟声。瓦伦汀·德·贝乐嘉承认自己是个大话痨,今天晚上很明显说话尤其多。因为脸上总是挂着微笑,热情而有礼貌,始终如一,他那种人天生受人爱戴,所以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的友谊是强人所难。而且,他就像是古来有之的花卉,传统(自从我用过这个词以来)与他的气质是那样的合拍,不会让人感到刻板而不舒服。又像是身穿蕾丝长裙、脖戴珍珠项链的年长贵妇,交友和文雅已经融入血液。瓦伦汀就是法国人所说的贵族[103],最纯正的那种,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生活原则让他保持了贵族[104]的身份。对他而言,这一切足以让他轻松拿下一个普通而善良的年轻人的心。不过,他的贵族气质都是出自本能,没有任何后天教导。他非常平易近人,尽管某些贵族道德似乎有些苛刻,但在他的运用下却非常和蔼可亲。他小的时候,有人怀疑他品位不高,母亲非常担心他在复杂的人际交往中言多必失、玷污门庭。因此,除了上学和日常训练,他还有一些特别的操练,但他的教师从来没有驯服过他。他们无法压制他那并没有什么危害的率性,他依然我行我素,成为了最幸运的年轻贵族。因为年轻时不受约束,他现在对家族纪律完全不屑。但是,在家族范围内,人们都清楚,他虽然轻浮,可家族声望在他的手中比在别人手里更加安全。如果有一天需要试一试,他们会看到的。他讲话混合了奇怪的孩子气的絮语和成人的谨小慎微,在纽曼眼里,和后来他经常见到的拉丁族年轻成员一样,瓦伦汀先生似乎一会儿显得孩子气的幼稚,一会儿又显得令人讶异的成熟。纽曼想到,在美国,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一般都有一颗成熟的大脑和年轻的心,或至少是年轻的精神;但是在这里,他们却有着年轻的脑袋和非常衰老的心,而道德则如头发斑白、皱纹满面。

“您的自由太让我羡慕了,”瓦伦汀先生说道,“您的活动范围很广,来去自由,周围没有很多自以为是、对您有所期待的家伙,而我,”他又叹息道,“则要在可敬的母亲大人眼皮底下过活。”

“那是您自己的问题,是什么原因限制了您的活动范围呢?”纽曼说。

“我很高兴您的话直击要害!我觉得什么都受到限制,首先是我身无分文。”

“我开始做生意的时候也是身无分文。”

“哦,可您是为资源所掣肘,作为美国人,您不可能一直处在出生时那样贫困的状态,我这样理解对吗?所以您赚钱成为富翁是必然的。您处的位置让人艳羡,环顾四周,您看到的世界充满了只需趋步上前就可以获得的东西。在我二十岁之前,我看到世界上的一切都打着‘不许碰!’的标签,诡异的是那个标签似乎只是针对我。我不能经商,不能赚钱,因为我是贝乐嘉家族成员。我不可以从政,就因为我是贝乐嘉家族成员,贝乐嘉家族是不承认波拿巴王朝的。我无法从事文学创作,因为我没有那样的天赋。我不可以娶暴发户的女儿,因为贝乐嘉家族的人从来没有迎娶庶民之女[105]的惯例,我不可以破例。可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一切,站在我们的角度[106],婚娶并不简单,必须做到门当户对。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去为教皇而战,我恪尽职守,在卡斯特尔费达多受到了一个信徒应得的皮肉之伤,可我觉得这于我、于圣父都没有好处。罗马在卡利古拉[107]时期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玩的地方,但遗憾的是后来衰败了。我在圣天使堡待了三年,然后就还俗了[108]。”

“这么说您没有正式的职业,什么也不做?”纽曼说。

“是的,什么都不做!我要做的就是让自己享乐,实话说吧,我确实享了不少乐子。一个人如果知道如何享乐,他就能做到,可不能总是这样吧?也许我还可以继续这样生活五年,但我知道我会对此失去胃口的。那么,接下来我干什么?我想我会去做僧侣,我是认真的,我会在腰间系一条绳子,然后到一家修道院去。这是一个古老的传统,这个传统非常好。一般人对生活的理解和我们一样透彻,他们把铁锅架在火上煮直到破裂,然后就弃之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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