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美国人》(13)
纽曼还是经常去见他的朋友特里斯特拉姆夫妇,但如果你听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对此的说法,你会认为纽曼为了结识更多的朋友,见利忘义,而将他们夫妇抛诸脑后了。“只要没有其他‘对手’,我们的关系就一直很好,有我们总比没有朋友好。但现在你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每天都得从三个晚宴邀约中挑选一个去参加,而我们夫妇就被晾在一旁了。当然,你每月来看我们一次就已经很好了。我想你不会发来用信封装好的邀请卡,但如果你真的要发邀请卡,请你用带黑边的邀请卡,就当是我对你的最后期待了。”对于她所谓的纽曼慢待他们夫妇,她尖刻地从道德上进行了大加挞伐,而这种慢待在现实生活中却是再寻常不过了。当然,她是在开玩笑,但她的玩笑中总是带有某种讽刺意味,正如她严肃时总会有些滑稽的样子。“我很清楚自己对你们的态度,”纽曼说,“恰如你们对我的包容,熟悉亲密容易滋生轻视随意,是我自己作贱自己,但凡我有那么一点儿自尊心,我就应该远离你们一段时间。比如说,如果你们邀请我参加晚宴,我就说要去赴波瑞尔斯卡公主的晚宴。但我没有一丝自尊心,这与我的快乐哲学有关,也是为了让你们见到我时心情愉快。如果你们与我见面就是为了责备我,那也没问题,你们做任何事,我都表示赞同,我愿意承认自己是全巴黎最趋炎附势的小人。”事实上,纽曼确实拒绝过波瑞尔斯卡公主的私人邀约,她是一位爱追根究底的波兰淑女,他们曾经见过面。他那天拒绝的理由是他总在那个日子与特里斯特拉姆夫妇一家聚餐。而这位耶拿大街女主人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却认为他背弃了他们之前结下的友谊,她这种说法真是有些无理取闹。但她需要这种无理取闹的理由来释放她时常爆发的愤怒,如果我的这种解释不合理,那就得需要一个更资深的心理分析师来给出一个正确说法了。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引导他迅速在巴黎成为如今这般炙手可热的人物,但她对这“迅疾”并不感到十分开心,她已经太成功了,精明地玩着这种把戏,并且想要混淆牌局。纽曼曾在恰当的时机告诉过她,作为一位朋友她是“令人满意的”。这种友谊的“绰号”并不浪漫,但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能感觉到这种绰号中所隐含的那种真挚情感。的确,他说这话时,头靠着椅背,眼睛半闭着,那温柔的声音,拉长的语调,动人的表情,乍看似乎深不可测,但这是特里斯特拉姆太太所见过的最成熟的情感表征。按法国人的说法,甚至在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自己看来,纽曼只是很富足罢了,但他那种温和的喜悦却给几个月前热情洋溢的特里斯特拉姆太太一种异样的感觉。现在,她似乎倾向于完全客观地评价克莱尔,并希望让他明白她一点儿都没有在夸赞克莱尔是所有美好品质的集合体。“从来没有哪位姑娘像她那么好,”她说道,“莎士比亚称赞苔丝德蒙娜是位精致的威尼斯人,那么克莱尔就是一位精致的巴黎人,她是个迷人的女人,有无数的优点,不过,你最好还是在心里想想就好了。”特里斯特拉姆太太仅仅是嫉妒塞纳河对岸的那位女士,还是完全没有个人利益考虑,只打算为纽曼寻得一位理想的妻子呢?我们可以对此表示怀疑。这位前后矛盾的娇小的耶拿大街女人想要改变她在智力方面的地位。她想象力丰富,有时,她能够想象她最珍视的信念的完全反转,变得更加生动,比以前的信念更加激烈。她已经厌倦做出正确的思考,就像她同样厌倦错误的想法,但这并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危害。在她这种神秘的违背常理中有那么一丝令人尊敬的公正。当纽曼告诉她,他已经正式向克莱尔提出求婚,这种正义感便浮现了出来。他重述了几句求婚时说的话,但更多是她如何回答的,特里斯特拉姆太太饶有兴致地听着。
“但毕竟,”纽曼说,“没有什么可恭贺我的,求婚并不成功。”
“哦,不,”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这是巨大的成功,是巨大的成功啊,因为她没有在你说第一句话时就让你住嘴,没有让你以后再也不要同她说话。”
“我不明白。”纽曼看着她。
“你当然不明白,上帝不会让你明白!我告诉你走自己的路,想到什么就去做,我不知道你竟然进展这么快,我从来都不会想到你会在见面五六次之后就会提出求婚。但你做过什么让她喜欢你的事情呢?你只是坐着,坐得还不直,眼睛一直盯着她看,不过,她确实是喜欢你的。”
“是不是太快还有待观察。”
“不,事实已经证明了,有待观察的是这样做的结果会是什么。你不费吹灰之力就直接向她求婚,这种事情可能她从来就不曾想过。而你无法想象当你求婚时,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你真的娶了她,那正是人类给予女性的公平正义。你将会认为你对她宽宏大度,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她接受你之前,她经历过怎样陌生而又奇特的情感变化。就像那天她站在你面前,一头扎进这样复杂的情感思绪之中。她说‘好啊’,但这在几小时之前,她根本无法想象。她要反复思考许多传统观念和偏见,去经历至今为止还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当我想到这点——想到克莱尔·德·辛特雷夫人以及她所代表的一切,我仿佛看到了她身上的美好品质。当我向她引荐你的时候,我当然也认为你很棒,尽管你还有很多缺点。但我也承认,我不了解你是怎样的人,抑或做了什么让这位女士能够喜欢上你的事情。”
“噢,她身上的美好品质!”纽曼笑着重复她说的话,听到说她身上具有美好品质,他感到十分满意,对此他本人一点都不怀疑,不过,他已经开始珍视人们对克莱尔的赞赏了,仿佛这会增加未来他抱得美人归的荣耀。
这次谈话之后,瓦伦汀·德·贝乐嘉就把纽曼带到巴黎大学路的家中,向家人引荐了自己的这位朋友。“您已经被引荐过啦,”他说,“家里的人都在议论您。我姐姐已经向母亲说过您数次来访,很意外那几次我母亲都不在。我向他们提到过您,说您是一位非常富有的美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正想要找一位优秀的妻子。”
“您觉得克莱尔,”纽曼问道,“是否已经将我和她上次的谈话内容告诉了您母亲?”
“我断定她没有,她会保守自己的秘密。还有,您必须自己和其他家人发展好关系。现在他们所知道的是您在生意中发家致富,有些古怪,坦承爱慕我们亲爱的克莱尔。还记得在克莱尔客厅见过的我那位嫂子吗?她很喜欢您,说您很有个性[124]。因此,我母亲很想见到您。”
“她想要看我的笑话,嗯?”纽曼说。
“她从不笑话别人。如果她不喜欢您,就别指望用玩笑话来博取她的好感了。记得我的提醒!”
这次谈话是在晚上进行的,半小时后,瓦伦汀领着他的朋友来到巴黎大学路家中的一个房间内,此前纽曼从没有踏进过这个房间,这是贝乐嘉老侯爵遗孀的客厅。那房间非常宽敞,天花板很高,墙壁的上部和天花板上有各式各样非常呆板的装饰物,一律漆成灰白色;过道上和椅背上挂着许多掉色但经过细心修补了的挂毯;地上是一张浅色土耳其地毯,尽管很陈旧,却依然柔软厚实;贝乐嘉家族孩子们十岁时的画像挂在红色真丝旧帷幕上。在房间远处的一个角落,点着六支蜡烛,亮度正好适合人们谈话。一位身着黑色衣裳的年长的女士正坐在靠近炉边的扶手椅里,那正是德·贝乐嘉老侯爵夫人;在房间的另一头,一个人坐在钢琴边,弹奏着流畅的华尔兹。纽曼认出那个人就是年轻的贝乐嘉侯爵夫人。
瓦伦汀介绍了他的朋友,纽曼先走向壁炉旁的老夫人,和她握了握手。她面容苍老惨白,脸型十分精致:高高的前额,小巧的嘴巴,一双冰冷的蓝眼睛,还保有年轻时的清澈。贝乐嘉老夫人严肃地盯着他看了看,并致以一种英国式的肯定,以此提醒他,她是圣·邓斯坦伯爵的女儿。她的儿媳停止了弹奏,并冲着纽曼甜甜地一笑。纽曼坐了下来,环顾四周,瓦伦汀走过去亲吻了小侯爵夫人的手背。
“我本该早就见到您了,”贝乐嘉老夫人说道,“您已经多次来拜访过我的女儿了。”
“噢,是的,”纽曼微笑着说,“我和克莱尔现在已经是老朋友了。”
“您动作可真快啊。”贝乐嘉老夫人说。
“并没有我希望的那么快。”纽曼大胆地说道。
“哦,您野心不小啊。”老夫人回道。
“是的,这点我得承认。”纽曼微笑着说。
贝乐嘉老夫人用她美丽而冷峻的眼神打量着他,他也盯着她看,把她想象成敌人,并试图揣摩她。他们四目对视了一会儿,贝乐嘉老夫人看向别处,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也很有野心”。
纽曼感到要搞清她的心思并不容易,她是个令人敬畏的深不可测的娇小女人,她和她的女儿很相像,但又不完全一样。克莱尔同她的容貌很像,精致的眉毛和鼻子是遗传特征,但克莱尔的脸庞稍大一点儿,特别是她的嘴巴不像她母亲那般保守。她母亲那两片丰满的嘴唇总是紧闭着,看起来仿佛只够吞一个醋栗或者只能张口说:“哦,亲爱的,不。”最多只能张到那么大,这或许就是四十年前《丽人集》[125]中埃米琳·阿塞林小姐[126]所代表的贵族式的优美吧。在纽曼的眼里,克莱尔的面部表情丰富,令人愉悦,脸盘比较大,就如同轻风吹拂、云影斑驳的西部草原。而她母亲脸色苍白,神情肃穆,还有她那庄重的凝视、拘谨的笑容,那一切都表明她仿佛就是那已签字和被密封的文件、羊皮卷、墨水、标尺划出来的线条。“她是一个注重传统和礼节的女人,”他看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的世界永远都是一丝不苟的,但她自如地生活在其中,并且觉得那就是天堂一般的生活。她在里面行走,就像是在开满鲜花的花园中散步,仿佛置身于伊甸园一般。当她看到路边的指示牌上写着‘这是有教养的’或‘那是不妥当的’,她会心醉神迷地停下脚步,仿佛在聆听夜莺歌唱或轻嗅玫瑰的芬芳。”她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天鹅绒兜帽,帽绳系在下巴上,上身披一件羊绒披肩。
“您是美国人?”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见过几个美国人。”
“是有几个美国人住在巴黎。”纽曼开玩笑地说。
“哦,真的吗?”贝乐嘉老夫人说道,“我是在英国或其他地方见到那几个人的,并不是在巴黎。我想应该是几年前在比利牛斯见过。我听说美国女人很漂亮,那些人中就有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士,面色红润,气色非常好!她曾寄给我一封别人给她写的介绍信,那个人是谁我不记得了,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张她自己手写的便条。后来,我将她的便条保留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张便条的措辞有些奇怪,我以前还记得其中的几句,但现在全忘记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自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一个美国人了。我想我的儿媳有见过,她喜欢四处闲逛,她谁都见。”
听到老夫人提到她,小侯爵夫人走上前来,裙裾窸窣作响,纤纤细腰,眼神慵懒地看着裙摆的前方,这件裙子一看便知是专为舞会设计的。她是一个很独特的女人,既丑陋又漂亮,一双眼睛向外突出,嘴唇抹成奇异的红色。这让纽曼想起他的朋友诺埃米小姐,小侯爵夫人的样子应该会是那位各方面都受阻碍的年轻小姐想要成为的样子。瓦伦汀远远地跟在她后面,跳了跳脚以避免踩到她那长长的拖在地上的裙子后摆。
“您应该多展现一点儿您的后背,”瓦伦汀表情严肃地说,“您穿这样的裙子还是配上轮状立领才好。”
年轻的夫人转过身,背对着烟囱旁边的镜子。她扭过头朝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以证实瓦伦汀的说法。镜子放置的很低,只看到那裸露着的香肩。年轻的侯爵夫人把手伸到腰后,向下拉了拉裙子。“您是说,像这样?”她问道。
“这样好一点儿了,”瓦伦汀用同样的语气说道,“但还可以再往下一点儿。”
“哦,我可从来不会太过极端。”他嫂子回道。然后转向贝乐嘉老夫人,问道,“夫人,您刚刚说我什么?”
“我说您老是四处闲逛,”老夫人说道,“不过,我也可以用别的词来表达。”
“四处闲逛?多么不堪的词啊!什么意思啊?”
“美人儿的意思。”纽曼斗胆说道,因为他见过那个法语词[127]。
“这真是恭维之词,却是差劲的翻译。”年轻的侯爵夫人说道,然后,她看了他一会儿问,“您跳舞吗?”
“不跳。”
“您真错了。”她简单回应道,说着又看了看镜中自己的后背,然后转身走了。
“您喜欢巴黎吗?”老夫人问道,显然,她不知道如何与一个美国人交谈。
“是的,非常喜欢,”纽曼答道,然后又用一种友好的语气反问道,“您不也是吗?”
“我还不能说了解它,我了解自己的家人、朋友,但不了解巴黎。”
“哦,那您一定错失了很多东西。”纽曼同情地说道。
贝乐嘉老夫人盯着他看,这可能是第一次有人因为她的失去而安慰她。
“我对现有的一切感到很满足。”她庄重地说。
此时,纽曼的眼睛正打量着房间,它让人感到忧伤破败:窗户很高,厚重的木窗框里镶嵌着小块玻璃,窗户之间悬挂着两三幅已变得蜡黄的上世纪彩色粉笔画。显然他本应该回应她的满足感非常正常,因为她拥有的太多,但刚才他没有想到这点。
“喂,我亲爱的母亲,”瓦伦汀说着走了过来,身子靠在壁炉架上,“您觉得我的好朋友纽曼先生怎么样?他是如我所说的那么优秀吗?”
“我才认识纽曼先生不久,”贝乐嘉老夫人说道:“到目前为止,我只能说他非常有礼貌。”
“我母亲看人非常准,”瓦伦汀对纽曼说,“如果您能令她满意,那您就成功了。”
“我希望有一天我会让您感到满意的,”纽曼看着老夫人说,“现在我什么都还没有做呢。”
“您别听我儿子的,他会让您陷入麻烦的,他就是个可怜的糊涂虫。”
“哦,我很喜欢他,非常喜欢他。”纽曼用亲切的口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