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美国人》(7)
一天凌晨,纽曼还没来得及穿戴整齐,一个小老头儿被带进了他的房间,后面跟着一位身穿大褂的年轻人,手里捧着一幅装裱精美的画。纽曼最近忙着其他的事,已经忘掉了尼奥什先生和他那位优秀的女儿,但眼前的一切又勾起了他的记忆。“先生,您大概对我很失望吧,”老人说着,嘴上不停地道歉和致意,“让您等了这么久,您兴许要怪我不守信用,做事有头无尾了。但是,我终于还是做到了!瞧这幅漂亮的《圣母像》。伙计,把画放在椅子上,找个光线好的角度,让这位先生好好欣赏一下。”尼奥什先生一边对年轻人说着,一边帮他一起调放那件艺术品的位置。
画布上的清漆有一英寸厚,画框至少有一英尺宽,做工精美。画面在晨曦中闪耀璀璨,纽曼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似乎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买卖,一下子体会到拥有它的富足感。纽曼心满意足地看着那幅画,继续整理着衣衫。尼奥什先生支走了随从,微笑地搓着手来到纽曼面前。
“画工堪称精美[61],”他轻轻嘟囔着,“瞧瞧那些不可思议的笔法,您也许能感觉得出来。我们经过大街上时,这幅画吸引了大量围观人群,然后是一波又一波的赞叹。由此可见这幅画的技艺之高,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它是我女儿的杰作,而是一个高品位的人对另外一个人的评价。我不得不说您买到了一件精品,打造精品是相当艰难的,这样的作品可没有人舍得出售。只可惜我们没有办法留住它、享有它!我真可以说,先生,”尼奥什先生无力而谄媚地笑着说,“我真可以说,您太让人羡慕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您瞧,我们自作主张给您做了个画框,这也稍稍增加了这件作品的价值,也免去了像您这么精细的人在店铺为此讨价还价的烦恼。”
尼奥什先生啰啰唆唆说了很多,我在不改变原意的前提下做了精简。显而易见,他对英语颇有研究,口音混杂着奇怪的伦敦腔[62],但因为长期不用,他的英语已经变得生涩起来,常常词不达意,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在讲话过程中,他要穿插大量的法语做解释,并用自己的方式将那些法语词汇英语化,用到的一些法语成语他也是囫囵吞枣地直译成英语。他以最谦卑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想法,结果是没有人能听得懂他说了些什么,所以,我不揣浅陋对他说的话做了筛选整理。纽曼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觉得很有趣,那个老头儿一本正经地自说自话,让他本能地想要与之平等对话。纽曼天性善良,深知贫穷对人的致命打击,他常常为此感到烦恼,那几乎是唯一让他觉得烦恼的事。他有时会产生一种冲动,想要用自己的财富像海绵一样抹去贫富差别。可诺埃米小姐的父亲此时显然已经完全不管不顾了,他一门心思地渴望牢牢抓住这个意想不到的机遇。
“那么,那个画框我应该付您多少钱呢?”纽曼问道。
“一共三千法郎。”老人说着,脸上露出谄媚的微笑,两手握在一起,一副天生的可怜兮兮的样子。
“可以开个收据吗?”
“我带了一份,”尼奥什先生说,“我自说自话草拟了收据,怕的就是先生正好想要它。”他从自己的小笔记本中撕下一页纸,递给对方。只见那份文书誊写工整,语言措辞经过精心斟酌,十分缜密。
纽曼把钱递了过去,尼奥什先生小心翼翼地一个金币一个金币地数过之后,然后将它们放入旧皮钱包中。
“您女儿最近怎么样?”纽曼问道,“她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印象?先生,您真是太好了!您欣赏她的美貌吗?”
“当然啦,她很美。”
“哎呀,是的,她的确很美!”
“美对她有什么不好吗?”
尼奥什先生的眼睛紧紧盯着地毯,摇了摇头,然后又抬头望着纽曼,瞳孔似乎一下子放大明亮了起来。“先生是知道巴黎的情况的,女孩漂亮但是没有钱,拿不出嫁妆,再美也无济于事。”
“哦,可您女儿的情况则不同,她现在有钱了。”
“您说得也对,这半年里,我们算是有钱的人了。然而,我倒希望自己的女儿长相平平,那样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反正都一样。”
“您是担心年轻男人?”
“年轻的、年老的都担心!”
“她应该找个丈夫。”
“唉,先生,找丈夫没有那么简单,她丈夫得接受她的现状——我给不了她嫁妆,还要对她好,可年轻男人却不会这么想。”
“哦,”纽曼说,“她的才华本身就是嫁妆啊。”
“唉,先生,才华也要先兑现啊!”尼奥什先生轻轻拍了拍钱包,然后收了起来,“这样的生意也不是每天都有的。”
“唉,这儿的年轻男子也太悭吝了,”纽曼说,“我只能这么说,他们应该付给您女儿钱,而不是反过来要钱。”
“先生,您的想法很高尚,可那又会怎么样呢?这个国家的人可不这么想,我们结婚都是这么办的。”
“您女儿结婚需要多少嫁妆?”
尼奥什先生惊疑地望着纽曼,似乎在等待对方接下来还会讲出什么话来,但很快他镇定了下来,胡乱地回道他认识一个不错的年轻人,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他要的嫁妆是一万五千法郎。
“让您女儿为我画六幅画,她就可以得到她的嫁妆了。”
“六幅画——她的嫁妆!先生您不是开玩笑吧?”
“如果她能在卢浮宫临摹六到八幅画,都像这幅《圣母像》一样好,我每幅画都可以付她三千法郎。”纽曼说。
可怜的尼奥什先生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既吃惊又感激。他抓住纽曼的手,紧紧握住,眼里泛着泪光注视着他。“和这幅画一样漂亮?不,再画的话,一定要比这幅漂亮千倍,更加高贵华丽。嗨,先生,要是我自己会画就好了,可以搭个手。我要怎么感谢您才好呢?您就等着吧[63]。”他拍了拍前额,努力想着什么。
“嗨,您无需感谢了。”纽曼说。
“啊,想起来了,先生!”他大叫道,“为了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我可以无偿地以谈话的方式教您法语。”
“教我法语?我都快忘记这茬了。听您讲英语,”纽曼笑着补充道,“就已经差不多是在学法语了。”
“啊,我当然不够格教英语,”尼奥什先生说,“不过,我的口才还是不错的,愿意为您效劳。”
“既然您在这儿,那么,”纽曼说,“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机会难得,我去煮杯咖啡。您每天早上九点半过来,我们一起喝咖啡。”
“先生,您还邀我喝咖啡?”尼奥什先生大叫道,“讲真话,我的好运[64]来临了。”
“来吧,”纽曼说,“我们现在就开始,这杯咖啡正热,法语怎么说?”
自那以后的三个星期,尼奥什先生颇受尊敬的身影每天都出现在纽曼的家中,两人在香味浓郁的咖啡热气中互致敬意,你问我答。我不清楚我们的这位朋友到底学了多少法语,但正如他本人所说,即使这种学习对他没有什么好处,但也根本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坏处。他在不知不觉中打发了时间,很满意这种不太正常的社交活动,尽管谈话很多都不合语法规范,却总能进行得有滋有味,即便在他很忙的时候,他也常常穿着西部年轻人的服装,在晨曦中坐在围墙边就像天性幽默的流浪汉和前途未卜的淘金者一样和客人谈东论西。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都要和当地人交流,他相信出国旅游最好的事情就是深入了解那个国家国民的生活,这是他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真理。尼奥什先生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法国人,尽管他的生活也许并不特别值得深入了解,但他毕竟是独特的巴黎文明中真真切切的不可分割的一分子,更不用说他还给我们的主人公带来了那么多的欢乐。纽曼本来就爱刨根问底,讲求实效,尼奥什先生激发了他内心更多的奇思妙想。纽曼喜欢统计学,对任何事都要一探究竟,在谈话中他很高兴了解不同的税种,各种利润的获取,什么样的商业习惯更好,人生的这场战斗如何进行,等等。尼奥什先生作为一个沦落潦倒的金融家,对上述所讨论的问题非常熟悉。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小撮干鼻烟,非常自豪地用尽可能简洁的术语系统传授了自己知道的信息。作为法国人,尼奥什先生除了很喜欢纽曼的金币以外,还喜欢侃大山,即使家道中落,他依然不失文雅。而且,作为法国人,他对事情的描述非常清晰。同样作为法国人,如果遇到知识不足,他会用最方便最巧妙的假说搪塞过去。这位身材矮小干瘪的金融家非常高兴回答问题,他把零碎的信息通过简约的方式加工整理,随时在他那本油污的小笔记本上记下可能让他那位慷慨的朋友感兴趣的事件。他在码头上的书报亭阅读旧历书,开始频繁光顾另一家咖啡屋[65],因为那里有更多的报纸,虽然餐后咖啡[66]要多花一个便士,但他可以在被人们揉得皱皱巴巴的报纸上看到逸闻趣事,以及离经叛道、纯属巧合的故事。第二天早上,他会很认真地讲述一个五岁小孩不久之前死于波尔多,说那个小孩的脑袋重达六十盎司[67],和拿破仑或华盛顿的脑袋一样重!或者说克利希街[68]杀猪匠[69]的太太在一堆旧衬裙当中找到了五年前丢失的三百六十法郎。他吐字清晰,声音洪亮。纽曼告诉他,他讲话的方式比纽曼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含混不清的讲话要好很多。听到这样的评价,尼奥什先生说话发音愈发清晰有力,他主动提出朗读拉马丁[70]的诗抄,并申明虽然根据自己浅薄的理解会尽力挖掘诗意,但要真正地了解法国诗歌,还是应该去法兰西剧院[71]。
纽曼对法国人的节俭很感兴趣,对巴黎人的节约羡慕有加。他自己在经济方面的天分完全可以让他处理更大规模的生意,为了运作得心应手,他急需那种大危机感和大成就感。在通过铜板积累形成的巨大财富面前,在劳动和利润具体分工的过程中,他获得了慷慨的礼遇。他询问尼奥什先生关于他自己的生活方式,对他技巧性很强的节俭生活的叙述混合着朋友间的同情和尊重。这位值得尊敬的老人告诉他,有一段时间,他和女儿每日[72]靠着十五苏[73]就舒适地度过去了。最近,他成功地躲过财政危机,预算也稍稍多元化了。但是,他们还得一枚一枚铜板数着度日,尼奥什先生说着叹了一口气,暗示诺埃米小姐并不热衷如愿配合他这样的安排。
“可您会怎么办呢?”他富有哲理性地问道,“年轻漂亮的女孩儿总是需要时髦的服装手套;她总不能穿着破旧的衣服置身于华丽的卢浮宫吧。”
“但您女儿赚的钱可以足够用于置衣装扮啊。”纽曼说。
尼奥什先生目光闪烁地看着纽曼,他希望能说自己女儿的天赋需要有人欣赏,她那些骗人的涂鸦需要市场,但这样说似乎玷污了眼前这位出手阔绰的陌生人的信任,因为正是这个人不带一丝怀疑地让他有了平等交际的权利。他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于是说,尽管看到诺埃米小姐仿制大师画的人显然都很欣赏她的画,但是,因为考虑到她是求学于那些名家作品,所以仿制品的价格总是让买家望而却步。“可怜的小家伙!”尼奥什先生感叹道,“可惜了她那么完美的作品!要是画得不好反而对她更为有利。”
“可如果诺埃米小姐愿意献身于艺术,”纽曼再次评说道,“您为什么会有前几天讲到的那些担心呢?”
尼奥什先生沉思良久,他的观点的确有前后不一致的地方,上下逻辑无法自圆其说。虽然他并不想因噎废食,破坏纽曼对自己的善意信任,但他还是有股强烈的冲动想把自己所有的烦恼讲出来。“噢,她是位艺术家,尊敬的先生,这点毫无疑问,”他表示道,“但实话实说吧,她也是一个不加掩饰的打情骂俏的老手[74],原谅我这样说,”过了会儿,他补充道,一脸难过的样子,摇了摇头,“那就是真实的她,她的母亲以前也这样!”
“您对您妻子不满?”纽曼问道。
尼奥什先生突然头朝后猛烈地扭动了几下:“她是我的炼狱,先生!”
“她欺骗了您?”
“就在我的眼皮底下,经年累月。我太笨了,受不了她那巨大的诱惑,但最终我彻底看穿了她。我一生当中只有一次心生恐惧,我很清楚,就是在那一刻!不过,我不愿意去想那件事。我爱过她,我无法告诉您我有多爱她。她曾经是个坏女人。”
“她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