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美国人》(6)
翌日,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在家里隆重举行了纽曼和他妻子的见面仪式,纽曼如约来到他家共进晚餐。特里斯特拉姆一家住在凯旋门附近,那里宽阔的街面设计出自拜伦·豪斯曼男爵[52]之手,一律白粉敷墙,装饰浮华。特里斯特拉姆的家里充斥着现代家用,主人不失时机地向客人介绍他们那些主要的家用宝贝,各式各样的燃气灯,还有火炉等。“想家的时候,”他说,“你就来我们这儿,不用打招呼,我们会让你有宾至如归的感觉,瞧瞧这个做饭的大炉子,还有……”“还有,你很快就会忘掉思乡之苦的。”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道。
特里斯特拉姆先生感到很惊愕,他妻子说话的语气常常让他摸不着头脑,他这辈子也没能搞清她那样说话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讲真话,而事实是在多数情况下,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往往是语带讥讽。她的爱好在很多方面都与自己的丈夫格格不入,不过,她常常不得不做出让步,当然,我们得承认她的让步并不总是和风细雨般的。有一天,她突发奇想,要做一件非常正面有意义的事情,同时也是一件有些刺激疯狂的事情。于是,夫妻二人在这个含混不清的计划上发生了分歧。可是特里斯特拉姆太太想要做的事,是绝不会提前告诉你的,她会用分期付款的方式收买你的良知,一步一步达到她的目的。
这里我们得赶快补上一条,以免产生误解。特里斯特拉姆太太那小小的特别计划并不一定需要另一个异性的帮助就能实现,她不愿通过调情来赢得异性的支持,从而损伤自己的颜面。她这样做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她相貌平平,对自己的外表不抱任何幻想。她曾精准地测量过自己的身段,甚至发丝的宽度,她知道自己身上什么最好、什么最差,她欣然接纳自己。说实话,她并不是没有挣扎过。年轻的时候,她曾经面对着梳妆镜无数次伤心落泪,眼睛都哭肿了。后来她从绝望和虚荣中走出来,坦然自嘲是最不幸的女人,为的就是让自己不再纠结(因为日常交往中他人出于礼貌的赞美不可避免),从而更加自信。自从来到欧洲生活,她开始从哲学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她的观察力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历练,直觉告诉她女人的首要职责不是漂亮,而是让人开心,她见过太多并不漂亮却让人如沐春风的女人,开始觉得找到了自己的使命。她曾听一位热心的音乐家对一位愚笨的演员不耐烦地说,好嗓音真的会干扰唱好歌;对她而言也许是一样的道理,漂亮脸蛋儿会对优雅举止的学习造成干扰。于是,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力求自己做到和蔼可亲、一丝不苟,她对这方面的倾心投入,已经到了令人动容的地步。她取得了怎样的成功,我不能说,但不幸的是,她突然半途而废了,理由是希望得到亲朋好友的鼓励。不过,我倾向认为她在这方面缺乏天分,否则,她追捧追捧新理念本身也无伤大雅。就这样她的新理念只好夭折,重又回到了熟悉而和谐的盥洗室,高高兴兴地致力于精致的着装打扮。她生活在自己并非真的那么讨厌的巴黎,因为只有在这儿一个人才能精准地找到适合自己的东西。要是出了巴黎,穿戴那时髦的十颗纽扣长手套参加晚宴一定会遇上麻烦。如果你看到她抱怨这个适于居住的城市,问她宁愿选择在哪儿生活时,她的答案常常出人意料。她会说是哥本哈根或者巴塞罗那,其实她在欧洲旅游时,只不过在那些城市待了几天而已。总之,她衣着俗丽,并不漂亮的小脸上透着狡黠,和她有了接触之后,你会发现她绝对是一个有趣的女人。她天性害羞,如果生下来就是一个美人,害羞的性格会仍然伴随着她(并不是自负而矫饰)。而现在,她的身上交织着羞怯和纠缠不休两种性格;她有时在朋友面前显得极其矜持,而在陌生人面前又显得异常的豪爽。她瞧不起自己的丈夫,因为当时她完全可以不嫁给他,所以她非常鄙视他。她曾经爱过一个聪明人,然而他却怠慢了她。于是反思之后,她嫁给了一个傻子,就是希望这一不得已的做法让人们知道她并不在意对方的智商,让男人在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以为她很在乎他。正如我前面所说,她显然是那种躁动不安、永不满足、耽于幻想却缺乏恒心的亚健康人,无论好事还是坏事,她总是开个头,就不见下文了。不过,从道德方面而言,她身上常常会迸发出圣洁的火花。
无论如何,纽曼都是喜欢同女性交往的,但现在他已经用完了追求女性的本能,也失去了这习以为常的兴趣,于是他就想办法努力做些补救。他对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表示了极大的兴趣,对此对方也给予了慷慨回报,他们的第一次会面就在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的客厅里度过了好几个小时。两三次谈话之后,他们成了相互信任的朋友。纽曼对待女性的方式比较特别,需要对方很细心才能发现他对她们的赞美。他不会表现出一般意义上的殷勤,没有恭维之词,也没有小恩小惠,更不会巧舌如簧。跟男士相处时,他喜欢开玩笑,而在和更温柔的异性在一起时,他却总是显得不苟言笑。他并不是害羞,有人会因为害羞而局促不安,他不是。他的严肃、专注、温顺,经常性的沉默,都是为了表示出某种对女性的尊重。这种感情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它甚至都不是多么高贵的情感。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什么女性“地位”,无论是同情或者相反,他对穿裙子的总统形象都还很陌生(对女权运动更是一无所知)。他的态度只不过是他好脾气的表现而已,是他自发而真诚的民主理念的一部分,那就是每个人都有享受生活的权利。如果邋遢的乞丐有权吃睡、选举和领取薪水,那比乞丐弱势、身体本身就具有吸引力的女性从感情上来说自然应该由公帑供养,纽曼十分愿意为此按比承担大量赋税。另外,很多有关女性的常见惯例在他看来都是那么新鲜,似乎他闻所未闻!他惊叹她们的敏感、细腻、睿智和评判性的措辞,他觉得她们似乎把生活总是安排得那么井井有条。如果说我们这部作品真是要基于某个信仰,或至少要有一个理想,那纽曼获得的深刻感悟就是笼统接受对光芒四射的女性的不可更改的信赖。
他花了很多时间倾听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的建议,这里得说明纽曼从来没有征询过这些建议,因为他根本就问不出问题,压根儿就没有觉得有什么难题,所以对解决难题的办法也就没有兴趣。他身处的复杂的巴黎世界似乎非常简单,它的场面宏大,令人称奇,但这并没有激发他的想象力和好奇心。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心平气和地观望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瞬间,严密注视着一切,差不多到了“忘我”的境地。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的“建议”是其中的一部分,因为她讲了大量八卦,娱乐的成分更多。他喜欢听她谈论她自己,这似乎是她优秀的坦诚个性的一部分,但纽曼离开之后就会忘记她说了什么,并从不采纳她提的任何建议。而对于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她几乎把纽曼据为己有,他是她几个月里面可以想到的最有趣的人物。她期待和他做点什么,但不清楚做什么。他身上的优点太多:腰缠万贯,身体健硕,和蔼可亲,乐于助人,这一切都让她痴迷不已。她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喜欢他,她说他“西化得可怕”,可是“可怕”二字听起来却不那么真诚。她带着他四处向别人引见,差不多有五十人之多,并非常满意自己的征服能力。纽曼是逢请必到,到处握手致意,似乎既不感到兴高采烈,也没有惊慌失措。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埋怨妻子做得有点过火了,搞得他和纽曼说上五分钟话的时间都没有了,要是他早知道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他打死也不会把朋友带到耶拿大街的。这两个男人以前并不怎么亲密,但纽曼记得的是他以前的印象,现在他发现了特里斯特拉姆先生的秘密,他的太太从来没有对他吐露真情,公正地说,她认为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堕落不堪的人。他二十五岁的时候曾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当然,他现在也还是,不过,对于他这个年龄段的人,人们总是有更多的期待。有人说他善于社交,但这只不过就像浸水的海绵会膨胀一样,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并不是什么高水平的能力。他喜欢八卦,讲些流言蜚语,总是拿他年迈母亲的名声开玩笑,以博一笑。纽曼对过去的记忆恋恋不舍,但他不由自主地觉得眼前的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经变得很轻。他对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唯一的期待就是去他家打牌、参加俱乐部,认识各色行为放荡的女人,到处握手,品尝松露酒和香槟酒,在一群美国人当中惹点麻烦添点乱子。特里斯特拉姆先生懒惰无耻,无精打采,放纵肉欲,势利谄媚,更让纽曼愤愤不平的是他对美国的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纽曼就不明白美国到底哪里对他不好了。其实,纽曼对于爱国从来没有什么很清晰的认识,但看到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在提到美国时,从鼻孔里哼出的粗俗的不屑,让他大为不快,他终于忍不住爆发了,郑重声明美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整个欧洲都比不上它,说美国坏话的美国人应该被抓回去,强行让他生活在波士顿。(纽曼说出这种话时说明事态已经非常严重了。)特里斯特拉姆先生见状就不再吭声了,他并没有因此心生任何怨恨之意,还继续邀请纽曼来西方俱乐部消遣度夜。
纽曼在耶拿大街吃过几次饭,特里斯特拉姆先生总是把聚餐的时间一拖再拖,对此,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表示强烈抗议,说她丈夫是在煞费心机地惹她不开心。
“噢,不,亲爱的,我可不敢,”他回道,“我知道如果我这样做,您一定会恨死我了。”
纽曼很反感看到夫妻这样相处,他相信其中的一方一定很不幸福,他知道那肯定不是特里斯特拉姆先生。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的房间窗前有一个阳台,六月的夜晚,她喜欢坐在阳台乘凉,纽曼曾经坦率地说他宁愿待在阳台而不是客厅。阳台上摆放着一盆盆散发着沁人心脾香气的植物,站在那里,在夏日的星光下,可以看见外面宽阔的街道,以及凯旋门上隐约呈现的英雄群雕。有时纽曼会答应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去西方俱乐部待上半小时,有时他会忘掉。特里斯特拉姆太太问过他很多关于他本人的问题,但纽曼对这个话题非常冷淡,他并非故意这样,当他觉得她是真的感兴趣时,也会试着滔滔不绝地说上一些。他给她讲自己做过的很多事情,穿插一些西部生活轶事逗她开心。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生在费城,加上八年的巴黎生活,她已把自己看作是了无生气的东海岸人。不过,纽曼的故事主人公常常是别人,他并不总是夸耀自己,很少提及自己的感情生活。而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特别想知道他是否真正投入地恋爱过,而纽曼总是含糊其词,这让她大为不满,最后她就直接开问了。纽曼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没有”。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立即说她很高兴听到这个答案,因为这恰恰印证了她对他的私下判断: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真的吗?”他非常严肃地问道,“你这样看我?你怎么判断一个人没有感情?”
“我看不出,”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你是单纯?还是深沉?”
“我很深沉,这是事实。”
“我相信,如果我告诉你,从你的某种神情判断你没有感情,你肯定会相信我。”
“某种神情?”纽曼说,“试试看。”
“你会相信我,但你不会在意。”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
“你完全错了,我当然非常在意,不过,我不太相信你。事实是我从来没有时间去谈什么感受,我都是不得不去做,然后让自己感受。”
“我能想象你有时可能会付出了极大的努力。”
“是的,这点没错。”
“人在暴怒的时候是不会高兴的。”
“我从来不会暴怒。”
“那么就是在生气或者不高兴的时候。”
“我从不生气,有过不高兴,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差不多忘了。”
“我不相信,”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你从来没有生气过。人有时应该生气,总是耐住性子,并不能说明你有多好,也不见得说明你有多坏。”
“五年里面我也许就发过一次脾气。”
“那现在是该你发脾气的时候了,”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我认识你的半年之内,希望看到你暴怒一次。”
“你的意思是故意让我暴怒?”
“那也没什么,你对待事情的态度太冷淡,这让我很恼火。你太幸福了,拥有世界上最称心如意的东西,那就是能够明确自己想要得到何种快乐,然后就用钱买下。没有对手和你竞争,你的对手都完蛋了。”
“好吧,我想我还算幸福。”纽曼凝神思考着说。
“你的成功让人嫉恨。”
“我的生意在铜矿业方面比较成功,”纽曼说,“在铁路方面只能还算一般,在石油方面则是彻底失败了。”
“我讨厌知道美国人是如何赚钱的,现在世界就在你面前,你只需要去享受就行了。”
“噢,我想我是很有钱,”纽曼说,“只是我已厌倦这样赚钱的方式,此外,还有其他一些毛病,比如说我缺乏知识。”
“大家不会在这方面苛求你,”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回应道,过了一会儿又说,“还有,你是有知识的啊!”
“好吧,我的意思是,无论有知识与否,我想过得快乐,”纽曼说,“我觉得自己缺乏教养,甚至没有上过什么学,对历史、艺术、外语或任何有学问的东西一无所知。可我毕竟不是个傻子,我保证这次来欧洲就是要多多了解它,我感到自己的心中有一股冲动。”过了会儿,他又补充道,“我无法解释——那是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要伸出手去拽进来的感觉。”
“好哇!”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太好了,你就是伟大的西部蛮夷分子,带着纯真和力量迈步向前,仔细打量这个可怜的没落的旧世界,然后猛扑过去。”
“噢,算了吧,”纽曼说,“我可不是什么蛮夷分子,我和他们正好相反,我见过蛮夷,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是说你是印第安科曼奇族酋长,或者你头上插着羽毛,身上披着毛毯,内涵完全不一样。”
“我是一个文明人,”纽曼说,“这点我得坚持。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特里斯特拉姆太太沉默了一小会儿,最后说:“我会给你机会证明的,我要让你在一个特别困难的环境下行事。”
“那就请便吧。”纽曼说。
“你还蛮自负的嘛!”对方又回道。
“哦,”纽曼说,“我这点儿自信还是有的。”
“希望我可以有机会测试一下,给我点儿时间,我会办到的。”接着,特里斯特拉姆太太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正在努力把誓言记下来。看起来当晚她并没有办成这件事,但当纽曼起身告辞时,她像往常一样,语气突然由尖酸刻薄转向有些怯怯的认同。“说实话,”她说,“纽曼先生,我相信你。你高看了我的爱国心。”
“你的爱国心?”纽曼疑惑地问道。
“就算是吧,说来话长,大概你无法理解。另外,你就把它看作——真的,就算是我的声明吧。不过,这和你个人没有任何关系,是你所代表的精神。幸运的是,你对此并不完全了解,否则,你会更加自负。”
纽曼站在那里一脸愕然,不明白自己到底代表了一种什么精神。
“请谅解我那些多管闲事的唠叨,忘掉我的建议吧。告诉你怎么做事,我真是太愚蠢了。如果你遇事迟疑,就按你思考的最佳方案行动,你会处理得很好的。如果遇到困境,就自己决断吧。”
“我会记住你告诉我的一切,”纽曼说,“这儿有太多的形式和礼仪……”
“当然,那些形式和礼仪都是我自己的理解。”
“喔,可我还是想要遵从,”纽曼说,“难道我做得没有别人好吗?但这些难不倒我,你不必说我可以违反,我是不会接受的。”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以你自己的方式行事,解决你自己的问题,斩断或解开戈尔迪之结[53],由你自己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