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美国人》(20)
纽曼很喜欢音乐,来到巴黎后经常去听歌剧。参加德·贝乐嘉老夫人舞会后的几个晚上,他去听了歌剧《唐璜》[188]。为了向这部他还没有听过的歌剧致敬,他在开场前早早就坐进了自己的包厢。他以前经常订一个大包厢,邀请好友们一起观看。这种娱乐消遣方式让他非常着迷。他喜欢呼朋唤友,带他们一起去剧院,搭乘驿马车,去远一点儿的餐厅吃饭喝酒。他喜欢做这些为别人掏钱的事情,事实上,他很享受这种“款待”他人的感觉。这并不是因为他是那种喜欢炫富的人,恰恰相反,他在金钱上表现得十分低调,在公开场合处理金钱会让他感到非常不自在,这就好比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厕所一样。不过,就像穿着得体会为他带来满足感一样,在组织娱乐活动中挥洒金钱让他获得一种个人成就感(他非常隐秘地享受着这种感觉)。带着一大群人行动,去到遥远的地方,搭乘特殊交通工具,租几节火车车厢或汽艇,这恰与他大胆探险的嗜好相契合,并且使得他的热情好客看起来更主动和实在。就在我上面提到的那个场合的前几个晚上,他邀请了几位女士和绅士去听玛丽爱塔·阿尔博尼[189]女士的演唱会,其中包括朵拉·芬奇小姐。但是,那天朵拉小姐坐在纽曼身旁,她不仅在幕间休息时间而且在许多精彩表演片段时也聊个不休,滔滔不绝。因此,纽曼离开剧院时,特别生气,印象中只有玛丽爱塔·阿尔博尼女士尖细的嗓音,还有就是她歌唱时朵拉小姐发出的一连串咯咯咯的笑声。这次经历之后,他决定一段时间内自己要独自去听歌剧了。当《唐璜》第一幕剧的幕布升起时,他在包厢里向剧院各处看了看。忽然,他看到德·贝乐嘉侯爵和他夫人在另一个包厢里。娇小的侯爵夫人正拿着望远镜忙着扫视剧院各处。纽曼认为她看见了自己,于是便决定过去跟她打声招呼。德·贝乐嘉侯爵靠着柱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一只手放在白色马甲前襟上,另一只手拿着帽子放在大腿上。纽曼正准备离开座位时,看到那边昏暗的小包厢(法国人很恰当的称之为“浴缸”)内一张熟悉的面孔,即使幽暗的灯光和再远的距离,纽曼也能认得出那张脸。那是一张年轻女人的漂亮面孔,她的头上戴着粉红玫瑰花和钻石饰品[190]。她正在剧院四处打量,用练习过的最娴熟的优雅姿态来回挥动着扇子。当她放低扇子时,露出了丰满白嫩的香肩和粉色礼服的衣领。她旁边坐着一位年轻男人,满面红光,衬衣的领子很低。他正贴着她肩膀热情地说着什么,但显然她完全心不在焉。纽曼细看之下,断定那位漂亮的年轻女郎就是诺埃米·尼奥什。他使劲朝包厢里面看,心想她父亲兴许也会在那儿,但在他目力所及之处,看不出那位滔滔不绝的年轻男士还有别的听众。纽曼最后走出包厢,经过最下一层诺埃米小姐的“浴缸”[191]。他走到近处时,诺埃米小姐看见了他,于是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表示尽管她社会地位的上升使人艳羡,但她现在仍然平易近人。纽曼走进大堂[192],穿行而过。突然,他在一位坐在矮沙发上的绅士面前停了下来。只见那人双肘杵在自己的膝盖上,身体前倾,目光注视着人行道,显然沉浸在某种忧伤的沉思之中。他虽然低着头,但纽曼还是认出了他,于是便在他的身旁坐了下来。那位绅士抬起头,显出瓦伦汀·德·贝乐嘉表情丰富的面孔。
“您到底想什么想得如此投入?”纽曼问。
“一个需要深思熟虑才公平的问题,”瓦伦汀说,“是我不可估量的白痴行为。”
“出了什么问题?”
“问题是现在我又是男人了,虽然和以前一样傻,但我要尽力认真[193]对待那个姑娘了。”
“您是说楼下那位年轻的女士,‘浴缸’里那位穿粉色礼服的姑娘?”纽曼问。
“您看到那件粉色礼服是多么的靓丽了吗?”瓦伦汀以问作答,“那粉色映衬着的她就像是乳白色新鲜牛奶。”
“随您叫白色还是黑色,但您已经不再去见她了,是吗?”
“噢,天哪,不。我为什么不去呢?我已经变了,而她却没有改变。”瓦伦汀说,“我知道她终究是个粗俗的小婊子,但她还是那么有趣,人要有趣才有活头。”
“好吧,她让您变得如此颓废,我很高兴,”纽曼回应道,“我想您已经把前天晚上您对她用过的恭维之词都吞下去了吧,您把她比作蓝宝石,或是黄宝石,或者紫水晶,总之是些宝石。到底是什么来着?”
“我不记得了,”瓦伦汀说,“也许是红宝石!不过,她再也不能愚弄我了。她没有什么真正的魅力,在那种人身上犯错真是太低级了!”
“恭喜您,”纽曼说,“遮蔽您双眼的水垢已经脱落,这是个伟大的胜利!您应该感觉好些了。”
“是的,我感觉好多了!”瓦伦汀高兴地说,然后看了看自己,又斜睨着纽曼,“我宁愿相信您是在嘲笑我,如果您不是我们家庭中的一员,我会接受它。”
“噢,不,即使我是您的家庭成员之一,我也不会嘲笑您。您让我觉得很难过,您是个特别聪明的小伙子,品德高尚,在您的阶层摸爬滚打了许多年。为了诺埃米小姐而去钻牛角尖,在我看来真是蠢透了!您说您已经不再把她当回事儿了,但是,当您还没有完全放下她时,您还是会继续对她认真的。”
瓦伦汀从座位上转过身,看了纽曼一会儿,眉头紧皱,摩挲着膝盖:“您说的真是金玉良言[194],但她拥有那么漂亮的胳膊,您知道吗?我直到今晚才注意到。”
“可她是个粗俗的小婊子,记住,她一直都是。”纽曼说。
“是啊,那天她当着我的面就开始侮辱她的父亲,驳他的面子,素质极差。我没想到她会那么干,太让人失望了,活见鬼!”
“咳,她对她父亲就如同对她家门口的地垫一样。”纽曼说,“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发现了。”
“噢,那是另一回事。她愿意怎样看待那可怜的老乞丐都可以,但她辱骂他,那就太低级了,真是让我大跌眼镜。那天,他父亲本该替她去洗衣房取她那件带花边的衬裙,他好像忘了这件光荣的差事,而她为此差点打他的耳光,他就站在那里用他那双无神的小眼睛盯着她,用他的外套后摆抚弄着他的旧帽子,最后,他一句话没说就转身出去了。接着,我告诉她,这样对自己的爸爸说话很没教养。她说他很感激我,要是每次她出现教养问题,我都能为她指出来就好了。她对我的教养非常有信心,我说我已不可能再养成她的行为举止了,我认为那些已从最佳楷模身上养成了。我对她很失望,但这一切都会过去的。”瓦伦汀高兴地说。
“噢,时间是最好的安慰剂!”纽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换了一种语气补充道:“我希望您能考虑一下我前天对您说过的话,和我们一起去美国,我会助您走上经商之路,您头脑很灵活,关键是要肯用它。”
瓦伦汀做了一个友善的鬼脸:“我的脑瓜子很感谢您的夸奖,您是说做银行工作吗?”
“有很多差事,不过,我猜想您会觉得银行工作最高贵。”
瓦伦汀大笑起来:“我亲爱的朋友,到了夜里,所有猫都是灰色的!一个人衰落了,哪还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呢?”
纽曼一时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他用显得干瘪的语气说:“我想您将来会发现成功是有高低之分的。”
瓦伦汀身体又开始前倾,双肘撑在膝盖上,用木棍划着地面,最后,他抬起头来说:“您真的认为我应该做点儿什么事吗?”
纽曼把手搭在他胳膊上,用他那睿智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试试看,您不太擅长这个工作,但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您真的觉得我可以挣钱吗?我倒是想要体验一下有一些积蓄的感觉。”
“按照我告诉您的做,您会富起来的,”纽曼说,“好好考虑一下。”然后,他看了看表,准备去年轻的德·贝乐嘉侯爵夫人的包厢。
“相信我,我会好好考虑的。”瓦伦汀说,“我再去听半小时莫扎特——我总是在听音乐的时候思考得更好,能更深入地思考这个问题。”
纽曼来到侯爵和他夫人的包厢,侯爵还像往常那样了无生气,不容亲近地端坐着,或者在纽曼看来,他甚至比平时更显正经。
“您觉得歌剧怎么样?”我们的主人公问,“您怎么看《唐璜》?”
“我们都了解莫扎特的音乐风格,”侯爵说,“我们对莫扎特音乐的了解不是始于今晚,他的音乐青春激昂,活泼有趣,恢宏壮丽,技法精湛——也许有点儿太偏重技法了,只可惜整场的演奏有些粗糙。”
“我很好奇这场剧是如何收尾的?”纽曼问。
“您说的好像这是一篇《费加罗周刊》里的评论文章[195]一般,”侯爵说,“您之前一定看过吧?”
“从没有看过,”纽曼说,“如果有看过,我一定记得。唐娜·埃尔维拉[196]让我想到了德·辛特雷夫人,我不是说她的现实处境,而是她在音乐剧中的处境。”
“她们俩并不一样,”侯爵轻声笑道,“我想德·辛特雷夫人绝对不可能被遗弃。”
“当然不可能!”纽曼说,“不过,唐璜的最后结局如何呢?”
“那个恶魔成功还是失败,”年轻的德·贝乐嘉侯爵夫人说,“随他的便吧,我想崔琳娜[197]会让您联想到我。”
“我要去大堂待一会儿,”侯爵说,“给你们个机会说那个石人司令官[198]很像我。”说完,他便走出了包厢。
身材娇小的侯爵夫人盯了一眼包厢的天鹅绒观看台,然后嘟囔着说:“没有石头人啊,只有木头人。”纽曼已经坐在了侯爵留下的空位上,她没有表示反对,接着,她突然转身将合起的扇子搭在他的胳膊上。“您来这儿,我很高兴。”她说,“我想请您帮个忙,我本来周四晚上在我婆婆的舞会上就想向您提出这个请求的,但是您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您那时心情很好,当时我想您会答应我的小小请求的;现在您看起来好像特别忧郁,不知道您会不会答应。不过,这件事您得答应帮我,现在是时候提出这个请求了,等您结婚后,再请您帮我这个忙也就没用了。来,答应我吧!”
“我从来不会在自己没看过的文件上面签字,”纽曼说,“给我看看您的文件。”
“不行,您必须闭着眼签这份文件,我会扶着您的手,来吧,在您还没有步入婚姻的坟墓之前,您应该感谢我给您机会做些有趣的事儿。”
“如果是有趣的事儿,”纽曼说,“等我结婚后再做可能更适合。”
“换句话说,”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大声道,“等您结婚后,您根本就不会做了,您会怕您老婆的。”
“噢,如果这事本质上就不是什么好事,”纽曼说,“我就不会涉足;如果不是坏事,我结婚后也会去做。”
“您说话就像在写关于逻辑学的论文一样,把英语逻辑带入了买卖!”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大声说,“那么,就保证结婚后您也会这么做吧。毕竟,我还是希望让您帮忙。”
“好吧,那就等我结婚以后吧。”纽曼平静地说。
小侯爵夫人犹豫了一会儿,盯着他看,纽曼莫名其妙。“我想您大概了解我的生活,”她说,“我不快乐,什么也不能看,什么也不能做,生活在巴黎跟生活在普瓦捷[199]没什么两样。我婆婆称我是个游荡者——真是个好听的词儿吧?她指责我去那些不知名的地方,她觉得我待在家里掰着手指头数我的祖先就够开心了。可我为什么要纠结我的祖先呢?我确信他们从来不会纠缠我,我可不想戴上眼罩浑浑噩噩度过一生,我认为我们应该饱览天下万物。您知道,我丈夫是个循规蹈矩之人,他的第一条规矩就是杜伊勒里宫[200]非常庸俗。如果说杜伊勒里宫很庸俗,那他的那些规矩就太无趣了。如果我来选择,我同样也是有规矩的,这些规矩都是有个人家庭背景的,我会用我的规矩给这个家庭带来最好的结果,总之,我更偏爱聪明的波拿巴家族[201],而不是愚蠢的波旁家族[202]。”
“哦,我明白了,您想要去宫廷。”纽曼说着,隐隐约约揣测她可能想要让他通过美国大使馆帮她打入皇室家族。
小侯爵夫人发出清亮的笑声:“您想得太远了,我会自己想办法找门路去杜伊勒里宫的,只要我想去,他们一定会很高兴接待我的,早晚我会在那里跳帝国四对方舞[203]的。我知道您会问:‘您敢吗?’但我会有勇气的。我害怕我丈夫,尽管他温柔平和、无可挑剔,这些您都了解,可我还是害怕他,极其害怕。然而,我将来会去杜伊勒里宫的,不过,不会是这个冬天,也不大可能是下个冬天,与此同时,我得活下去。眼下我想要去别的地方,去参加布里艾舞会,那是我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