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黛西·米勒》(7)
次日,他便去拜会米勒夫人。心中还颇有些得意,毕竟在他问起米勒夫人时,并未见旅馆的侍者间有谁流露笑意。但这位夫人与她的女儿却没在家;隔天,他又去拜访,却依然运气不佳,走了空。到了第三日,沃克夫人的宴会正是定在当晚举行,尽管前次与女主人的会面不尽如人意,温特伯恩却依然被邀为座上客。沃克夫人这一类美国女士,她们旅居国外,总会将一事视为重中之重,照搬她们的话,便是研究欧洲的社交圈子;此次,她收集了数位标本,皆为同胞却出身各异,根底里,这些人都是她探究的素材。是夕,温特伯恩到达宴会时,黛西·米勒尚未露面;不过,不消一会儿,他便见她的母亲孑然而来,忸怩着更显伶仃。她那毫无遮拦的鬓角,竟比往常越发拳曲。她腼腆地凑到沃克夫人身边,温特伯恩也走上近前。“你也看见了,我是一个人来的,”可怜的米勒夫人说道,“我整个人都惶惶的,手足无措,这可是我头一回只身赴宴——尤其还在异国他乡。我本想带上伦道夫,欧亨尼奥也行,要么随便什么人,可黛西就这么把我打发走了,孤身一人四处交游,我可适应不了。”
“那您的女儿不打算让我们享受她的陪伴了?”沃克夫人问道,脉脉情切。
“喔,黛西早就穿戴妥当了。”米勒夫人语调依旧一派历史学家的风范,雍容不迫若言过其实,神色不惊也绝称得上。她女儿生活中的风吹草动,她都能娓娓将其道来。“她特地在晚饭前就打扮齐整。可她的一个朋友过来了,就是那位绅士——那个意大利人——她想带过来的那个人。他们弹起了钢琴,好像一时又来了兴致。焦瓦内利先生的歌声也的确清悦动听。不过,我觉得他们不多时就能赶过来的。”米勒夫人话音中忽然有了希望。
“真遗憾,她会来——那么晚。”沃克夫人道。
“是呢,我也跟她说了,她若打算拖上三个钟头再出发,饭前就穿得花枝招展可就是白费工夫了,”黛西的妈妈答道,“她穿戴一新,然后和焦瓦内利先生闲坐着,这又是何苦来得呢?我可是弄不清。”
“耸人听闻!”沃克夫人转过身,对温特伯恩说道,“她简直出尽了洋相。[31]她这是在报复,报复我竟敢不顺着她的心愿,敢规劝她走正路。待她来了,我可断不会理她的。”
过了十一点,黛西才姗姗来迟,不过,她可绝非那种在这种场合等着别人搭话的女郎。只见她娇艳夺目,裙裾窸窣,莺声燕语,怀中抱着捧硕大的花束,焦瓦内利先生一路相随。屋中众人皆噤声不语,转过身打量她。她径自走至沃克夫人面前,语笑嫣然。“我担心你会以为我永远也来不了了,就把母亲先派了来,也好言语一声。我想让焦瓦内利先生先练练歌,再过来赴宴;他的歌声太美了,遏云绕梁都不为过,我满心希望你能让他唱首歌。这位就是焦瓦内利先生,你该记得的,我先前引见过;他真是得了副娱心悦耳的好嗓子,而他唱的那些曲子呢,也可谓婉转悠扬。我今晚还特意让他练了那组曲子,方才在旅馆,我们俩简直玩得乐不思蜀。”讲这些话时,黛西声音清甜,清楚分明,她一忽儿凝视女主人,一忽儿又环顾整个房间,不时还轻轻拍打肩膀周围,又掸掸裙子边沿。“这儿可有我认识的人吗?”她问道。
“依我说,怕是所有人都认得你!”沃克夫人此话意味深长,接着她便与焦瓦内利先生草草打了个招呼。这位绅士此刻的举止恍若骑士:一边鞠躬行礼,一边微笑着露出皓齿,撇着他的小胡子,眼睛滴溜溜转,长相俊俏的意大利人在晚宴上该说该做的,他也一应俱全。他还唱了六七首歌,确也自有妙处,尽管后来沃克夫人坦言,她根本查不出是谁命他唱歌的。显见得不会是黛西。虽说前番,黛西可谓大肆张扬了自己对其歌声的仰慕,可待他真唱起来,她却坐得离钢琴远远的,还絮絮地聊着天,也没刻意轻言轻语。
“这些房间小成这样儿,多可惜啊,我们都跳不成舞。”她对温特伯恩说道,仿佛二人才五分钟未见。
“于我而言,不能跳舞倒并非憾事,”温特伯恩答道,“我不跳舞。”
“你自然是不跳舞的,你这个老古板,”黛西小姐道,“但愿你和沃克夫人驾车甚惬你意。”
“不,那可远非我的心意,其实,我很想与你一同散步。”
“我们各走各的,倒也好,”黛西答道,“不过,说到沃克夫人那日的话,你不觉得她未免有些冷面冷心吗?竟让我撇下可怜的焦瓦内利先生,上车与她离开。而且,居然还说这才是合适之举?殊不知人各有别啊!那样做岂不令人寒心?为了那天的散步,他可是念叨了十天呢。”
“他本就不应系念着什么散步,”温特伯恩道,“他断不该不知深浅,请此国的姑娘携手漫步街头。”
“不该漫步街头?”黛西高声道,眼波流转,一双俊目睨着他,“那他又该请姑娘去何处走走呢?何况,平丘也不是街头;还有啊,我呀,感谢上帝,我可不是什么此国的姑娘。此国的那些姑娘,据我所知,可是过得没劲透了;我就不明白了,我何必为了那些人而变了自己的行事作风。”
“你的行事作风怕是与那轻薄脂粉同出一辙吧。”温特伯恩正颜劝道。
“当然啦,”她叫了出来,眼中含笑望着他,“我呢,就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轻薄脂粉!你曾听过哪个好女孩不是轻薄脂粉的吗?可我猜啊,你现在又要告诉我我不是个好女孩啦。”
“你的确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可我希望你能与我调情,单和我一人。”温特伯恩答道。
“啊,谢谢啦,十分感谢;你呢,是这世上我最不想挑逗的人了。我之前也有幸告诉过你,你真真是个老古板。”
“这个词你再三讲过的。”温特伯恩怨道。
黛西又一阵欢笑,可见心思雀跃。“倘使能圆了我的绮愿——能把你惹恼了,那我愿说个再四。”
“千万别。我若是生了气,就会比平日愈加呆板。可你纵是不与我调情,也至少听我一句,断断不可再和钢琴边儿上那位你的朋友调笑了,这里的人不解风情。”
“我怎么觉得他们对其他的倒是一无所知呢!”黛西说道。
“可你有所不知,对于年轻的未婚女士,就万万不可。”
“我倒觉得年轻的未婚女士可比年老的已婚女士更适合呢。”黛西应道。
“事出有因,”温特伯恩解释道,“你若与本地人打交道,就定要体识民风,入乡随俗。调情是地道的美国风俗,在这儿却不适用。如此一来,可以想象,当你与焦瓦内利先生一同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你的母亲又不在场……”
“老天啊!可怜的母亲!”黛西打断了他的话。
“虽说你也许在戏谑玩笑,焦瓦内利先生却未必如此,难保他不会居心叵测。”
“不管怎么说,他可没说教什么大道理,”黛西绘声绘色,“倘使你果真祈盼着想听实话,其实,我与他谁都没调情;我们之间莫逆于心,根本用不着调什么情,可以说,我们俩可谓至交密友。”
“啊!”温特伯恩叹道,“倘若你们果真两情相悦,那自然另当别论了。”
至此,他这番直言相劝,她尽都听着,任由他说,二人心迹也已袒露,他便根本未曾料到自己的无心之言竟突地惊到了她;只见她兀地起了身,红云满面。见此情状,他心中暗暗惊叹,这些美国的调情小妞还真是尘世间最莫测的生灵。“至少,焦瓦内利先生,”她一边说,一边瞥了这位谈话者一眼,“他可从未说过这般惹人厌烦的话。”
温特伯恩心中一片惘然,怔在原地,空空凝望。此时,焦瓦内利先生的歌声已止,他离了钢琴,来到黛西身旁。“你难道不想去别的房间坐坐,一起喝杯茶吗?”他问道,脸上挂着他那副装饰的微笑,在她面前弓下腰。
闻得此言,黛西又转向温特伯恩,渐渐展了笑颜。他的那份迷离怅惘竟是有增无减,因为这一抹微笑,既浮现得不合时宜,又未曾使事态明朗,尽管这一笑,倒是看出,她为人素来温柔,善解人意,即便遇到别人出言不逊,也出于本性便体谅了。“温特伯恩先生从来就没想过给我杯茶喝。”她说道,依然带着折磨人的小心思。
“我给了你建议。”温特伯恩应道。
“我可是偏好喝杯清茶!”黛西边高声说着,边就偕着敏妙伶俐的焦瓦内利一径走开了。晚宴中剩余的时光,她都与他齐坐在隔壁的斜窗下。钢琴边儿上倒是有番趣味的表演,可这对年轻人却也不为所动。待黛西来向沃克夫人道别,而这位沃克夫人,考虑到行事周全,自觉之前女孩初来时自己的态度过于怯懦,整个晚上都芒刺在心,正逢此良机,大可弥补之前的失误。遂直接扭过身子,背对着米勒小姐,看看这姑娘怎么优雅地离开。温特伯恩立在门旁,一切尽看在眼中。只见黛西脸色煞白,望向她的母亲,而米勒夫人性子谦卑,对是否触犯社交礼仪无知无觉。不过,看来米勒夫人确乎生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冲动,想让众人留意到自己对礼仪通透得很,便道:“晚安,沃克夫人。”并接着说:“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你也看见啦,我就算让黛西独自来赴宴,也断断不肯让她形单影只着回去,没我在她身旁不行。”黛西转过身,苍白的脸上神色愀然,眼睛望向门口聚集的人;温特伯恩看得清楚,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震惊与迷惘交杂着,她甚至都忘了此时当诉诸怒气。他的心兀自一动。
“这样做,岂不是冷酷无情吗?”他对沃克夫人说道。
“她永远都别奢望再踏足我的客厅。”女主人答道。
既然在沃克夫人的客厅是见不到她了,一有空闲,温特伯恩便往米勒夫人的旅馆跑。两位女士却很少在家,就算正巧遇见了,那个忠心耿耿的焦瓦内利也无时不在。这位教养十足的罗马小男人常常和黛西在客厅独处,显然,米勒夫人准是一向就认定了监察的高妙之处在于给予对方行动自由。有一件事,起初还令温特伯恩深为惊异,他留意到,无论何时,对于他的出现,黛西都未有过一刻的不自在,变脸发脾气更是不曾有的。可他也立时感到,她再做什么都不会令他意外。她做事,唯一可预见的唯其不可预见。若说他惊扰了二人的“耳鬓厮磨”,她也未曾有些微不快;无论是面对两位绅士,还是与一位独处,她都一贯清新可人,无拘无束。她的话语间,永远弥漫着胆色与纯净的奇妙混合物。温特伯恩暗自思量,这女孩若果真对焦瓦内利动了心,为了二人相会,她竟毫不费心筹划,使之更不容外人侵犯,这种不拘小节倒也不可思议;而也正因她本心纯真,面容上便有了那种对一切漫不经心的神情,还有那似乎永不光火的好性子,他呢,便越发醉心于她。若细究起来,他也道不出个所以然,可在他眼中,她是个永不知嫉妒为何物的女孩。即便冒着让读者嗤笑的风险,我也要提起一事,迄今为止,惹起温特伯恩兴趣的女性,除了某些偶然的时刻,其中大多让他心怀敬畏,他是真真切切怕着这些女子。可他自知在黛西·米勒面前,他永不必诚惶诚恐,这份轻松自在令他欣悦。必须言明,这种情感对黛西可绝非有利。正因为这种随意,他心中便多了几分认定,更或,是添了几重的忧心——这个女子想必是个水性杨花的姑娘。
可这位姑娘明显对焦瓦内利饶有兴趣。无论何时,但凡他一张口,她定会相凝视;还永不停歇地要他做这,命他做那;她还无休无止地将他“调侃”,好一番呵遣斥逐。就好像温特伯恩在沃克夫人的那场小宴会上与她讲的那些不顺耳的话,她俱已忘却。一个礼拜天的午后,温特伯恩陪着姑妈一道去圣彼得大教堂,正见黛西在大教堂中信步漫游,身边缠着那个无所不在的焦瓦内利。当下,他便将那个女孩和她的护卫者指与科斯特洛夫人。这位女士透过她的单片眼镜瞧了那二位半晌,问道:
“你这些天终日郁郁寡欢,都是因为这个,对吗?”
“我何曾郁郁寡欢?我却不曾知晓。”年轻人争辩道。
“你总是在神游,一直心事重重。”
“神游什么呢,”他问道,“您说我心事重重,那我心中会牵挂何事呢?”
“牵挂那位年轻女士,贝克小姐?钱德勒小姐?她叫什么来着?是米勒小姐,你牵挂的怕就是她与那个小个子私通一事。”
“您当真觉得能称之为私通?”温特伯恩问道,“如此明目张胆地出双入对,岂不招人耳目?这会是一场风流事?”
“那是因为这二位是一对愚夫蠢妇,”科斯特洛夫人解释道,“这可算不上什么高人之处。”
“并非如此。”温特伯恩反驳道,脸上又浮现了悒郁之色,正是他的姑妈方才提到的神情。“我不相信他们之间能有什么风流野史。”
“至少有十来位跟我说起她,说她呀,被他迷得颠颠倒倒。”
“他们二人倒是十分交好的。”温特伯恩答道。
科斯特洛夫人便又举起她的眼镜,方细细检视这对年轻情侣。“他还真是生得俊俏。内中情由一看便知。她认定他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优雅男子,最最上乘的绅士,如他一般的人儿她还从未见过,定是觉得他甚至胜过了那个向导。多半是那个向导介绍二人相识,若是他真的娶了这个姑娘,那个向导定会得一大笔酬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