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黛西·米勒》(4) - 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 - 亨利·詹姆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一百六十四章《黛西·米勒》(4)

瑞士有一小镇名为沃韦[18],沃韦有处客栈甚是适意。只因此地营生大多仰赖观光客,镇中旅馆着实不可胜数。游人纷纷,多半记得此地临湖,印象中总会留着那茫茫幽碧,墨青水色,莫可名状,任谁到此都不应错过。沿湖起楼阁,其比如栉,各显风格:有足具新潮风范的“大公馆”,门面素白,坐拥百顶露台,高楼之上,十几面旗帜飘飞招展;也有瑞士昔日的膳宿小公寓,店招錾于或粉红或鹅黄的墙壁上,书写章法颇似德语,花园一隅还立着个不合时宜的凉亭。可在沃韦,独有一家客栈名声显赫,称其旷世老店也并不为过,带着一身奢华气韵,透着阅尽人事的泰然气度,令其从周遭的一片新贵楼宇中脱颖而出。每逢六月,美国游客便拥至此处;甚或可言,此时的沃韦与美国的海水浴场倒有几分相似。光影入目,音声入耳,往日景象历历在目,终又唤起畴昔的回声,不时让人仿如回到新港或萨拉托加[19]。此处彼处,总有“冲在时尚浪尖上”的年轻女郎款步轻盈,轻纱纺的荷叶边窸窣作响,晨光里舞曲泠泠,高音整日洋洋盈耳。在“三顶皇冠”这样华贵的旅店,耳闻目睹间,便易湎于幻想,恍如置身海洋之家或国会大厦[20]。可“三顶皇冠”的景色却又比这两处多出几分,这多出的几分令其意境全殊:德国侍者衣冠整素,神韵宛若公使馆秘书;萋萋花园中,幽坐着俄国公主;波兰小男孩四处游荡,家庭教师伴其左右、牵手相随。身在此处,还可尽览登特·杜·米迪山峰上皑皑白雪,远观西庸古堡塔群如画。[21]

在一位年轻的美国人心中,究竟是相似更胜一筹,还是迥异占了上风,我无从知晓。两三年前,这位美国人坐在“三顶皇冠”的花园里,悠然环顾四周,欣赏着方才提到的种种嘉物。夏日正旖旎,晨光杲杲,不论这位美国青年怀着何种心念,他眼中的风光却尽醉人心。前一日,为了看望在此处下榻的姑妈,他乘小汽船自日内瓦来到此地[22]。日内瓦才是他的久居之所。可适逢今日,姑妈的头痛病犯了——头痛几乎常年与之相伴——此时,她正嗅着樟脑,将自己关在房中。如此一来,他便得了闲,四处逍遥。这个年轻人二十七岁上下。友人若谈及他,总会称他在日内瓦“研习”。若是仇敌论及他——可他终究并无仇敌,他一向是个淑人君子,为人所爱——我想表述的不过是,提及他时,总有人言之凿凿,说他任岁月更迁,依然在日内瓦流连不去,只因一人之故:一位居于日内瓦的异国女郎,这位女郎已颠其魂倒其魄——此人据说比他年长。只有寥寥几位美国人——其实依我所见,并无一人——曾目睹此佳人芳容,她的传奇掌故倒是四处流传。不过,温特伯恩对那个加尔文教的小教区[23]有种悠远的依恋:幼时便在彼处求学,之后又在那里读了大学——此番经历下,他便得以在那片土地上广交年少挚友。至今,他与这些友人都未曾疏索,彼此依旧情意酽酽,这份情谊已成了他莫大的欣悦。叩门后,得知姑妈今日不适,他便在城中漫游,转回来吃早餐。此时,朝食用罢,却还有一小杯咖啡待品酌。方才侍者将咖啡摆在花园的小桌上,眉眼间流露出大使馆专员的风范。一时咖啡喝尽,他燃起一支烟。不多时,忽见小径尽头走来一个男孩——一个小淘气,九岁或十岁的光景。这孩子身量较同龄人稍小,面容却已显沧桑,脸色苍白,五官精致分明。他下着灯笼裤,脚蹬红色高筒袜,这副打扮更是突出了那一双小细腿瘦得可怜;脖子上还挽着个艳红的领结,手中握着根长长的登山杖,走到哪儿都要先用尖头戳上一番——花坛、花园的长椅、女士的裙裾。待走到温特伯恩近前,他停住脚步,用一双明亮且锐利的小眼睛望着他。

“你能给我一块糖吗?”他问道,尖细的声音听来却也有力——声音虽显稚嫩,却不知何故,不存一丝乳气。

温特伯恩瞥了一眼身边的小桌子,上面摆着他的咖啡器具,还留着几块糖。“行啊,你拿一块吧,”他接着又说,“不过,在我看来,糖对小男孩,并非什么好东西。”

只见男孩上前一步,细细择出三块他觊觎的糖粒,其中两块被他埋进了灯笼裤的口袋中,旋即另一块也不知去向。他将登山杖当作长矛,戳进温特伯恩坐的长椅中,还一个劲儿用牙齿将糖块咬碎。

“哎呀,天哪,真——硬!”他叫道,吐出的形容词带着一种独特的口音。

温特伯恩立时便明了自己有幸和这孩子来自同一个国家。“当心别伤到牙齿。”他忙叮嘱着,蔼然若慈父。

“我可伤不到什么牙。我的牙呀,全掉光了。现在只剩七颗了。昨晚我妈刚数完,就又掉了一颗。她说我要是再掉牙,她就抽我。可我也没辙啊。全怪这个古老的欧洲。是这儿的天气让我那些牙可劲儿掉。在美国,我的牙就没掉过。都赖这些旅馆。”

温特伯恩着实被逗乐了。“你若是把那三块方糖吃光了,你妈妈肯定会抽你的。”他打趣道。

“那她可得给我点儿糖果吃,”这位年幼的谈话者口齿伶俐,“我在这儿连颗正经糖果都吃不上——什么美国糖都没得吃。美国糖是世上最棒的糖。”

“那美国小男孩当是世上最棒的男孩子吧?”温特伯恩逗弄道。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就是个美国男孩。”孩子如实回答。

“我觉得你就是最棒的啦!”温特伯恩忍俊不禁。

“你可是美国人?”孩子追问道,难掩勃勃生气。待听得对方称是,他便信誓旦旦说:“美国人可是世上最好的!”

听得此言,他的同伴忙表了谢意;这工夫,那孩子正双腿跨在登山杖上,四下张望,嘴也没歇着,又攻击第二粒糖了。温特伯恩不免忖度,自己在孩童时,是不是也如他一般,他也是在这般年纪初到欧洲的。

过了半晌,孩子忽然叫道:“我姐姐来啦!”又说:“她可是个美国女孩。”

温特伯恩循着小径望去,见一曼妙佳人娉婷而来。“美国女孩当真是最好的女孩。”他对年幼的同伴说,难掩心中欢喜。

“我姐姐可算不上最好的!”孩子分辩说,“她总数落我。”

“那也多半因为你的不是,可并非是她的过错。”温特伯恩回应道。正说着,那位年轻女子已到近前。她身着白色薄纱,裙子上缀满荷叶花边,攒着淡色蝴蝶结。她没戴帽子,手中却擎着把硕大的阳伞,伞的边沿镶滚着各色装饰;而她这个人呢,简直是美得不可方物。“她们真乃人间尤物啊!”温特伯恩心下不免感叹,又在椅子上直起身,好似欲起身施礼。

年轻女子停步在他的长椅前,长椅置于花园的矮墙边,正可俯瞰湖面。小男孩这厢又将那根登山杖当作了跳高杆,在沙砾地上一气乱蹦,踢踏得尘土飞扬。

“伦道夫,”年轻女子喝道,“你在做什么?”

“我要登上阿尔卑斯山,”伦道夫如此回应,“就是这条路!”声音未落,他便又前后蹦跳,碎石在温特伯恩的耳边飞迸。

“那可是下山的路啊。”温特伯恩逗趣着。

“他是个美国人呢!”伦道夫嚷道,声音尖细,听来颇有些刺耳。

年轻女子对这句感叹未置一词,眼睛却睨着她那弟弟。“哎哟,我觉得你倒是安静些好。”如此说罢,便不再做声。

温特伯恩心下自觉与对方也算是熟络了些,便起了身,缓步踱到女孩身边,手中烟蒂一扔。“我与这个小男孩也已熟识。”言语间莫不流露谦恭。他自是明悉日内瓦的风俗,年轻男子断然不可随意与年轻未婚女士攀谈,除非景况特殊;可当下是在沃韦,还有什么境遇能更特殊呢?——一个美国丽人悄然而至,在花园中立于你的面前。而这位美国丽人,听到温特伯恩的话,却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随后便转过头,眼光越过矮墙,停在湖面,又眺望对面的远山。他惴惴觉得自己似乎失了礼,却又立意不会就此溃败,反而要愈加大胆,更进一步。正当他踌躇着找话头时,年轻女子又回转身,望着小男孩。

“我倒想知道你从哪儿弄来那个杆子的。”她问。

“我买的!”伦道夫回应道。

“你不是想说你打算一路带着它到意大利吧?”

“是的,我要带着它去意大利!”孩子扬言道。

女孩扫了一眼自己的裙子,把几个蝴蝶结抚平,之后又观望起眼前的风景,停了半晌,才又说:“哦,我觉得你该把它留在这儿。”

“你们要去意大利吗?”温特伯恩问,话中尽是向往。

年轻女子又瞥了他一眼。“正是,先生。”说罢便不再出声。

“那你们,嗯,打算翻越辛普隆山口[24]吗?”温特伯恩确有些杌陧不安,只好又追问道。

“我不知道,”她答说,“好像是要越过什么山。伦道夫,我们要翻过哪座山?”

“去哪儿?”孩子问。

“去意大利。”温特伯恩接道。

“不知道,”伦道夫答说,“我可不想去意大利,我想回美国。”

“哎呀,意大利可是个极秀美的地方!”这位青年巧言相劝。

“那儿有糖吗?”伦道夫朗声问道。

“但愿没有,”他的姐姐答说,“我觉得你吃的糖果已够多了,妈妈也是这般想法。”

“我已经很久都没吃过一块糖了——已经有一百个礼拜了!”男孩嚷着,依然跳下蹿上。

年轻女子凝神谛视身上镶缀的百道花边,又把缀带一一抚平;就在这当儿,温特伯恩斗着胆子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他方才的局促感竟消失殆尽,因他发觉这女子根本未曾有纤毫的窘迫。她那娇媚的面容神色依旧,未起一丝波澜;足见她既未觉得他言辞造次,也并未心绪不宁。倘若听他讲话时,她的眼神望向别处,看似并未着意,那也不过是她的性情使然,举止习惯素来如此罢了。但随着他言语渐多,将此处彼处有兴味的景物逐一指予她看,而这些景物她之前竟全然不晓,她那双流眄的美目,便渐渐赏与他更多的流波。随即,他发现她的眼神直率,竟无丝毫闪躲。可这双眸子里也未含轻狂佻薄之意,只因眉目间尽是一片赤诚,可谓是清新俊逸。这倒真是一双秋水明眸;温特伯恩确乎已有很久未曾见过可与这位同胞丽人相媲美的景色了——她那凝脂玉肤,那鼻子耳朵,甚及她那如贝皓齿。欣赏丽色乃他平生一大乐事,他可是一向醉心于此;对于眼前这位年轻女子的容貌,他倒也知觉了八分。这面容并非全然毫无生气,却也绝非生机盎然;虽说这不过是星铢之憾,温特伯恩却在心里暗自责备——却又不无宽解——这副嫽俏之貌终是存了抹残缺败笔。他心下揣测伦道夫的这位姐姐怕是位卖弄风情的女子;他当然明白这位女子也自有其风骨,但在她那张明艳甜美的小脸上,神色往往流于表面,竟寻不见一丝的奚落讥嘲。不消一刻,他更是发现她倒是个健谈的人。她告诉他,这个冬天他们将去罗马——她,母亲,还有伦道夫三人。她问他,他当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国人”吗?她觉得他可不像;他看上去倒更像德国人——她稍作迟疑才如此说,尤其若是他开口讲话,那就着实像了。温特伯恩开怀而笑,说他曾见过言谈颇似美国人的德国人;可据他的印象,倒还未曾遇见过像德国人的美国人。之后,他便问,她是否愿赏光在此小坐,就在他方才坐的长椅上。她说其实站着更合她心意,散步走动也很好;可她还是当即坐了下来。她说她来自纽约州——“你若是知道那地方”。刚说着,温特伯恩抓住了她那个到处乱窜的小不点儿弟弟,留他在身边站了几分钟,如此,温特伯恩便知晓了她更多的事。

“小男孩,跟我说说你叫什么。”他问道。

“伦道夫·c.米勒,”男孩尖声答道,“我还要告诉你她的名字。”他举起登山杖指向姐姐。

“你呀,等到别人问你再说才好啊!”年轻女子坦然自若。

“我很想知道你的名字。”温特伯恩忙说。

“她的名字叫黛西·米勒!”小孩嚷道,“可那不是她的真名,她名片上可不是这个名字。”

“可惜啊,你居然没带上我的名片!”米勒小姐打趣道。

“她的真名叫安妮·p.米勒。”男孩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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