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黛西·米勒》(5) - 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 - 亨利·詹姆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一百六十五章《黛西·米勒》(5)

他许下诺言,要将姑妈科斯特洛夫人,引见给黛西小姐相识,不料却力所不及,终成空言。科斯特洛夫人的身子略好些,他便前去探望。自然免不了一番嘘寒问暖,之后,他便问她是否留意到,旅馆中住着一家子美国人——妈妈,女儿,还带着个小男孩。“还跟着个向导?”科斯特洛夫人接道,“哦,当然了,那一家我自然看见了。闻其音,观其行,便要躲着他们远远的。”科斯特洛夫人孀居却家财殷实,称得上声名赫赫,言语间时常露出话风:若不是自己屡为头痛所扰,定会是个搅动时代风云的一流人物。她生得容长脸儿,苍白面色,高挺鼻子,一头浓密的白发夺人眼目,发丝缕缕拳曲在头顶上。她的两个儿子成了家住在纽约,另外一个时下正在欧洲。这个年轻人在汉堡玩得不亦乐乎,他虽随处飘游,却极少与他的母亲同时同地现身。她的侄子呢,特地跑来沃韦拜见。如此一来,温特伯恩便显得比别人殷勤恭顺许多。甚或如她所言,他与她尤其亲近。在日内瓦这数载,对姑妈必当尽心尽力的想法已深入其心。他与科斯特洛夫人已有多年未见,他素昔的言行也都遂她心意,姑妈便将社交圈的种种隐奥秘传于他,以表恩眷。揣测她言下的意思,昔日,她曾在美国首都的社交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一向孤傲,只在小圈子里交游,对此她倒是毫不避讳,可据她所述,但凡他对纽约略知一二,便会知晓这实乃不得已之所为。经她的描画,纽约的那片社交天地,等级划分何等微妙;她又倚借各色眼光来品度纽约的纷纭人事。于是,在温特伯恩的想象中,那片天地氛围如许,竟几乎致人郁悒不欢,却又欲罢不能。

一听她透出的口风,他便意识到,黛西·米勒小姐的社会地位卑不足道。“我觉得这一家似乎入不了您的眼。”他试探道。

“他们不过俗物,”科斯特洛夫人解释道,“对他们这种美国人啊,我们能够避免——与之为伍,便是出力了。”

“噢,您耻于与其为伍?”年轻人问道。

“我力所不能及,亲爱的弗雷德里克,若是我办得到的话,我定会欣然与之结交的,可我实在不能与侩为伍。”

静默半晌,温特伯恩说道:“那个年轻姑娘倒是长得俏丽恬静。”

“美则美矣,却不过庸脂俗粉。”

温特伯恩又是半刻无语,说道:“当然,您说的我明白。”

“她倒还真有股子妩媚劲儿,她们个个如此,”他的姑妈又道,“从哪儿学来的那一身狐媚的本领,我就悟不到了。她的穿着打扮也确让人挑不出毛病——可不光如此,咱们都猜不到,她简直穿得像个天仙。她们是从哪儿修来的品位,我可就不知所以了。”

“可亲爱的姑妈,她怎么说也不会是个科曼奇族的印第安野蛮人啊。”

“她是位年轻的淑女,”科斯特洛夫人说道,“而这位淑女与她的向导有暗昧之事!”

“与向导有暗昧之事?”年轻人追问。

“哦,她的母亲也一样行为下作!她们对待那位向导,竟如对熟络的朋友一般礼遇——居然将其视为绅士。若是看见他与她们同桌进餐,我也不会觉得意外的。多半她们从未遇见过这般温文尔雅的男人,总是衣冠楚楚,举手投足还真像个绅士。他许是恰好迎合了年轻女士对伯爵的幻想。他和那一家子一道坐在花园里,还在夜幕之下。我猜啊,他应该还抽着烟。”

这一番袒露秘闻,温特伯恩可是听得兴致盎然。这些事都让他对黛西小姐更多了几分认识。如此看来,她倒还真是一贯的任情恣性。“喔,”他道,“我可不是向导,但我觉得她确乎让人着迷。”

“你打一开始就该告诉我,”科斯特洛夫人说道,颇有端人正士的风度,“你已经与她熟识了。”

“我们不过是在花园里遇见了,彼此闲话一番,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那就请问,阁下说什么了?”

“我说我愿自作主张,将她引见给姑妈相识,姑妈素来为人敬仰。”

“我可真是感激不尽啊。”

“我不过是想做件体面的事。”温特伯恩辩解道。

“那请问,谁能保证她是体体面面的呢?”

“啊,您也太咄咄逼人了!”年轻人说道,“她这个女孩子清清白白。”

“你虽如此说,心里却远非如此想。”科斯特洛夫人冷眼旁观。

“她那是全然未经雕琢驯化,”温特伯恩接着又说,“可她确是个般般入画的佳人,简言之,她乃一等一的女子。为表心诚,我欲带她去西庸古堡。”

“你们二人要一同出游?我倒觉得这可恰恰驳了你方才那番言论。我能冒昧地问一句吗?你们商量出这项有趣的计划时,你才认识她多久?你到达此地也还未满一昼夜呢。”

温特伯恩笑道:“我们认识半个钟头了!”

“天哪!”科斯特洛夫人不由惊呼,“这个女孩太不堪了!”

她的侄子静默良久。“如此说,您确已认定,”他又问道,汲汲盼着听些可信的言语,“您当真已认定……”却又匆匆止住。

“认定什么呢,先生?”他的姑妈问道。

“认定她是那种年轻姑娘,期待着男人早晚能得到她?”

“这种年轻女子究竟期盼男人做什么,我一无所知。可对这种,依你的话,未经雕琢、全无体统的美国小女孩,我倒真觉得你还是抽身躲着别去沾惹为上策。想你已远离故国生活太久,心性又太过单纯,涉世未深,定会惹上无妄之灾。”

“亲爱的姑妈,我还不至于那般单纯。”温特伯恩含笑道,髭须微微拳曲。

“那你就是罪孽深重咯!”

温特伯恩出神默想了一阵,髭须便仍拳曲着,终于问道:“如此说来,想让那可怜的女孩子见见您,您必定是不依允的了?”

“那她当真要和你一道去西庸古堡吗?”

“我觉得她真的意欲如此。”

“若是这样,亲爱的弗雷德里克,”科斯特洛夫人答道,“恕我不能承受与她相识的荣耀了。我虽已垂暮,感谢上帝,却还没有老到对世风无动于衷!”

“可难道她们不是个个都是这般作为吗?——那些年轻的美国女孩俱是如此吧?”温特伯恩问道。

科斯特洛夫人默默出了半日神,愀然变色道:“我的孙女们若敢做出这种事,我倒要瞧瞧!”

此话一出,他好似对整件事的内情领悟了几分,温特伯恩回忆起,他曾听闻那些漂亮的堂姐妹,无一不是纽约“顶尖的调情高手”。如此一来,若是黛西·米勒小姐都逾越了这类女子的行事规范,比她们还要放任自由,那可没什么事是她不敢为的了。温特伯恩按捺不住急欲见她,心中却又有些不自在,凭直觉,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看重她的。

虽说他望眼欲穿地想见她,却还百般踌躇,姑妈不予相识这件事该如何透露给她,也寻不到个办法;可不需多时,他便会知晓,与黛西·米勒小姐相处,小心翼翼或斟酌再三都全无必要。那天夜里,他在花园里瞧见了她。星晖未冷时,她好似个不拘形迹的精灵四处游荡,手中还举着把扇子,举他平生所见,再没有大过此扇的了,她就如此将其摇来摆去。当时已是夜里十点。稍早时候,他和姑妈一起用过了晚餐,又一直陪着她闲坐聊天,才拜别告辞,至翌日再见。黛西·米勒小姐看见他似乎格外欣喜,还说今夜可是她曾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夜。

“你一直都独自打发时光吗?”他问道。

“先和妈妈散了会儿步,可她也走倦了。”她答说。

“她已安歇了吗?”

“没有呢,她可是个顶不爱歇息的人,”年轻姑娘答道,“她呀,根本就不睡觉——即便是睡,也不会超过三个钟头。她说自己也弄不清,这一向不眠不休,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她神经衰弱得厉害。我猜想着,她睡着的时间,定是比自己认为的要多。这会子,她去找伦道夫了,想着叫他趁早回去睡觉。他呢,是个厌烦睡觉的家伙。”

“希望能说得动他吧。”温特伯恩说道。

“妈妈自会使尽浑身解数,可他呢,又最不喜听她蝎蝎螫螫的,”黛西小姐一面说着,一面展开扇子,“她盘算着让欧亨尼奥劝解他,可他又不忌惮欧亨尼奥。欧亨尼奥确是个绝妙的向导,却奈何根本入不了伦道夫的眼!十一点前怕他是都不会安歇的。”看来伦道夫得逞了,他守夜的时间果真拖后,因为温特伯恩陪着年轻女子漫步许久,却仍未遇见她的母亲。他的同伴挑起话题:“你想要引见给我的那位女士,我也打探了一番。这位女士是你的姑妈。”温特伯恩先是称是,之后便问她从何而知。她说有关科斯特洛夫人的数桩事情,她皆已听闻,皆出自旅馆的女服务员之口。他的姑妈素来泊然,举止随分从时,脸上扑着厚粉,寡言少语,从不在旅馆的餐厅用餐,每两天便要犯一次头疼病。“依我看,这番描述可真是惟妙惟肖,头疼啊还有各色各样的事!”黛西小姐细声慢语,声音中洋溢着欢乐。“我简直太想与她结识了,也绝对清楚你的姑妈会是怎样一个人,而且,我知道我会喜欢她的。她定是个孤标傲世之人。有番幽姿风骨的女子,我最是欣赏了。我自己呢,汲汲盼着有朝一日,幽沉谢世事。喔,其实我们也是颇冷傲清高呢,我和母亲都是。我们并不是与每个人都讲过话——容或他们不与我们说话吧。反正都是一回事。无论如何,能结识你的姑妈,我真是喜之不尽。”

温特伯恩此时却是手足无措。“她也会心中欢喜的,”他答道,“可只怕她的头疼病一旦发作,就无法得偿所愿了。”

透过沉沉夜色,姑娘凝视着他。“可我想她不会天天都头痛吧。”声音中尽是怜惜。

温特伯恩静默良久,更是罔知所措,最后只好说:“听她的话,还真是每天都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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