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一位女士的画像》(59)
伊莎贝尔在花园山庄的第一个晚上,拉尔夫就告诉过她,这里有很多幽灵;如果她遭受到足够的苦难,有一天她或许就会在这座老房子里见到它们。毫无疑问,她已经满足了必要的条件:第二天早上,寒冷的天空刚刚蒙蒙亮,她知道,一个幽灵正站在自己床边。她是和衣而睡的,因为她感觉拉尔夫挨不过这个晚上。她没打算睡;她在等待,而这样的等待会很警觉。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因为她相信随着夜色渐深,会听到敲门声。她没有听到敲门声,但当黑夜一点点灰白起来时,她突然从自己的枕头上惊厥而起,好像听到了一声召唤。一时间,她感觉拉尔夫就在那儿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朦朦胧胧的房间里徘徊。她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看到了拉尔夫白色的面庞——他那双善良的眼睛;接着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她不害怕;她只是很肯定。她离开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坚定地穿过黑黢黢的走廊,又走下一段橡木楼梯;模糊的光线透过大厅的一扇窗户照在上面,让它发出了亮光。在拉尔夫房间的门外,她稍停了片刻,侧耳倾听,可似乎她听到的只有弥漫在整个房间的静默。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推开门,仿佛在撩起死人脸上的面纱;她看到杜歇夫人直挺挺地坐在儿子的床边,一动不动,手里握着儿子的一只手。医生在床的另一侧;手指职业性地托着可怜的拉尔夫放得稍远的手腕。两位护士站在他们间的床尾。杜歇夫人没有理会伊莎贝尔,但那位医生却盯着她好好打量了一番,然后他轻轻地将拉尔夫的手放回去,紧贴着他的身子。护士也盯着她看,谁也没言语。伊莎贝尔只是望着自己要来看的人。拉尔夫的脸看起来比他活着的任何时候都更加美好,而且和他父亲的面部有种奇特的相似;六年前伊莎贝尔见到过他父亲的脸,就枕在这同一个枕头上。她朝姨妈走去,把她拥在自己怀中。一般而言,杜歇夫人不欢迎、也不喜欢爱抚;不过这次她短时间里没有反对。为了接受这个拥抱,她还站了起来。不过她很生硬,眼里也没有泪痕,那张尖锐、白色的脸庞显得那么可怕。“亲爱的莉迪亚姨妈。”伊莎贝尔低声道。
“去感谢上帝吧,你没养育孩子。”杜歇夫人说,同时挣脱了她的怀抱。
这之后第三天,在伦敦“社交季”[197]的高潮时期,很多人抽空乘坐一列早上的列车,来到伯克郡[198]一座安静的车站。从那里稍作步行,他们来到一座灰色的小教堂,并在那里度过了半个小时。在教堂绿色的墓地上,杜歇夫人安葬了自己的儿子。她站在墓穴的边上,伊莎贝尔挨着她站着。对眼下的葬礼,杜歇夫人的态度很实际,即便是教堂司事也不会比她更实际。这是个肃穆的场合,不过既不残酷,也不沉痛;表面上看,一切都显得有些温和。气候已经转好,反复无常的五月已经到了最后几天;当天暖意融融,一丝风都没有;透亮的空气像山楂和乌鸫一样熠熠闪光。假如说想起可怜的拉尔夫是令人悲伤的,这也不是太悲伤,因为对于拉尔夫而言死亡并没有给他带去伤害。长期以来,他都挣扎在死亡的边缘,早就做好了准备;一切都如所料,没有一点意外。伊莎贝尔眼睛里含着泪水,不过没有完全遮住她的视线。透过泪眼,她注视着当天的美景,大自然的华丽,可爱的老式英国教堂墓地,以及亲朋好友们低垂着的头。这其中有沃伯顿勋爵,以及一些她不认识的绅士。后来她得知,这些人中有几位和银行有关系。也有一些她认识的人。首先是斯塔克波尔小姐,她的旁边是可靠的班特林先生;再有是卡斯帕·古德伍德。他的头只稍微低了低,比其他人都高。大部分的时间里,伊莎贝尔都能感受到古德伍德先生注视她的目光。他紧紧地盯着她,目光比以往在公共场合看她时更专注,其他人的眼睛则注视着墓地里的草坪。不过伊莎贝尔加着小心,没让他看出自己看到了他。她想到他的时候,也就是疑惑他怎么还在英国。她明白了,是自己想当然地认为,在护送拉尔夫回到花园山庄后,他就会离开,因为她还记得这个国家实在太小,难以让他满意。可他在这里,明明白白;而且从他姿态里的一些蛛丝马迹似乎可以看出,他留在这里,怀有一言难尽的目的。不可否认,他眼里充满了同情,但伊莎贝尔不愿意和他对视,因为他的目光让她感到不安。这群为数不是很多的人离去的时候,他也消失了。有好几位来宾安慰了一番杜歇夫人,但只有一位上前和伊莎贝尔说话。这便是亨丽埃塔·斯塔克波尔;她一直在哭泣。
拉尔夫对伊莎贝尔说过,希望她会留在花园山庄,伊莎贝尔也没有立刻离开那里。她对自己说,和姨妈小住一段是人之常情,也是善举。她很幸运,有这么好一个现成的理由;要不然她可能得苦思冥想出来一个。她的任务结束了,离开丈夫要做的事也完成了。在异国他城有她的丈夫,每日里计算着她离开的日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需要一个极好的理由。他不属于最好的那类丈夫,可这没有改变什么。婚姻本身就包含了一些义务,这和你从中得到多少欢愉无关。伊莎贝尔几乎不怎么想起她的丈夫;现在她远在英国,不再受他的掌控,但想起罗马,她的心仍会一阵颤栗,让她感到胆寒,锥心刺骨,于是她在花园山庄遮天蔽日般的阴影下隐遁了起来。一天天,一日日,她一推再推,视而不见,尽量不去想它。她清楚自己得拿主意,可她什么也定不下来;她来这里本身也不是个决定。那时她只是动身离开;奥斯蒙德一声没吭,现在也不会。他要让伊莎贝尔自己决定一切。她也没有潘茜的任何消息;这很清楚:她父亲告诉过她不要写信。
杜歇夫人默认了伊莎贝尔的陪伴,不过没给她提供任何帮助。她似乎陷入了思考,为自己的处境做新的安排;对此她没有多少热情,却有着清晰的思路。杜歇夫人不是个乐天派,但即使是令人心痛的事情,她也能为自己找出些用处。从她的思考中可以看出这一点:毕竟遇上这些事情的是别人,不是自己。死亡不是件好事情,可就这件事来说,遇上死亡的是她儿子,不是她本人。她一向以为,她自己的死亡只会给杜歇夫人本人带去不快,别人不会有什么不快。比起可怜的拉尔夫,她的境况要好;拉尔夫留下了生前的所有物品,也就是所有的安全感;因为在杜歇夫人心里,死亡的最糟糕之处在于,一个人的一切可以任人利用。她自己在掌控着一切,再没有比这理想的事情了。她及时告诉了伊莎贝尔拉尔夫遗嘱里的几项安排;这是在她儿子安葬的当晚。拉尔夫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并就所有的事情征求了她的意见。拉尔夫没留钱给她,她当然也不需要钱。他把花园山庄的家具留给了她——这不包括山庄里的画作和书籍,还有对这里一年的使用权;一年后这里将会卖掉。出售得来的钱将捐赠给一所医院,用于治疗那些身患夺走他生命的疾病的穷人;这部分遗嘱指定的执行人是沃伯顿勋爵。他财产的剩余部分将从银行提取出来,处置成几笔遗赠:其中一些给了佛蒙特州[199]的亲戚;他父亲对他们就很慷慨。然后还有若干数额不是很大的遗产。
“有几个怪得不行,”杜歇夫人说,“他把为数颇大的钱留给了一些我听都没听过的人。他给我列了一个单子,我问其中几个是谁;他告诉我那些人在不同的时期似乎喜欢过他。很明显他认为你不喜欢他,因为他一分钱都没留给你。他的看法是他父亲已经对你非常慷慨;对此我要说的是,我的确以为是那样。不过,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曾经听他对此有过埋怨。画作将分别赠送;他把它们一幅一幅分发了,就好像是纪念品。最贵重的一幅送给了沃伯顿勋爵。你知道他是怎么处理他的那些藏书的?听起来像个恶作剧:他把它们留给了你的朋友斯塔克波尔小姐,理由是‘为酬答她为文学所做的贡献’。他的意思是不是指她从罗马护送他回英国?那也是为文学做的贡献?那里面有许多世所罕见、价值连城的书籍;但由于她没法把它们放在行李箱里周游世界,他就建议她在拍卖会上卖掉。毫无疑问她会在克利斯蒂拍卖行[200]拍掉它们,然后用拍来的钱款成立一家报社。这是对文学的贡献吗?”
对于这个问题伊莎贝尔没有回答;她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哪些琐碎的问讯自己不必回答,而这个问题就超出了需要回答的范围。此外,眼下她对文学,比以往什么时候都更没兴趣;偶尔她会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就是杜歇夫人提到的那种世所罕见且价值连城的书籍,但她发现她读不下去,自己的注意力从没像现在这样不听使唤。一天下午,那是在教堂墓地举行的仪式结束大约一周后,她待在藏书室里,努力想读一个小时,可她的视线不断从手里捧着的书移开,转到那扇开着的窗户,从那儿可以俯瞰那条长长的林荫道。就这样,她看到一辆朴素的马车朝门口驶来,沃伯顿勋爵坐在里面的一个角落里,似乎很不舒服。沃伯顿勋爵通常极为讲究礼节;所以,鉴于目前的情况,他不辞劳苦从伦敦前来拜访杜歇夫人,也是很正常的。当然,他来看望的是杜歇夫人,而非奥斯蒙德夫人。为了向自己证明这个想法是正确的,伊莎贝尔很快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并信步走进花园。来到花园山庄之后,她很少在室外活动,因为天气还不适宜到园子里去。不过今天傍晚天气却很好,让她觉得出外走走是个好主意。我刚才提到的那个理由完全站得住脚,可这不能让她心里平静多少;假如你看到了她散步的样子,你兴许会说她心里在受着煎熬。差不多一刻钟过去了,她心里还是难以平静;这时她发现自己又走到了屋子旁,看到杜歇夫人在客人的陪同下从门廊里走了出来。很明显,她的姨妈向沃伯顿勋爵提议,他们出来找找伊莎贝尔。伊莎贝尔没有心情见客人,假如时机允许,她会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但她明白,他们已经看到了自己;她只有迎上前去。花园山庄的草坪面积很大,所以走过去得费些时间。这期间伊莎贝尔注意到,沃伯顿勋爵走在女主人身边的时候,他的手僵硬地背在身后,眼睛看着地面。一看就知道两个人都是一言不发,但是杜歇夫人暗淡而短暂的目光抛向伊莎贝尔的时候,即便还有些距离,她也能感受到其中的丰富含义,那似乎在一针见血地说:“瞧,这就是你该嫁的那位高贵绅士,大名鼎鼎,还经得起考验!”而当沃伯顿勋爵抬起头时,他的目光里并没有这样的含义,好像只是说:“你看,这太尴尬了;全靠你给我解围了。”他神色凝重,举止得体,不苟言笑地和伊莎贝尔打了招呼;从伊莎贝尔和他认识起,这还是第一次。即便是郁郁寡欢的时候,他和人打招呼时,通常也会面带微笑。他显得极其难为情。
“沃伯顿勋爵真是好心肠,大老远的还来看我,”杜歇夫人说,“他跟我说不知道你还在这儿;我知道他是你的老朋友。听说你不在屋里,我就带他出来找你,好让他见见你。”
“噢,我看到六点四十恰好有一趟火车;坐那趟车回去不耽误吃饭,”杜歇夫人的朋友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地解释道,“很高兴看到你还没走。”
“我在这儿不会待很长时间的,你知道。”伊莎贝尔有些迫不及待地回答。
“我知道不会很久;不过我想,几个星期是要的吧。这次来英国比你预期的要……要早,是吧?”
“是的,我来得很突然。”
杜歇夫人转身走开了,好像在查看花园里的情况;说实话,那的确不怎么样;这时沃伯顿勋爵迟疑了一下,显得很困惑。伊莎贝尔想,他似乎是想问问自己的丈夫,话都到了嘴边,不过又忍住了。他还是那么神色凝重,丁点儿都没减轻;这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这里刚刚有人去世,理应如此,也可能因为他有更多的个人原因。假如他察觉到了是个人原因,很幸运他有第一种原因来掩饰;他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点。这些伊莎贝尔都想到了:这不是因为他面色感伤,那是另外一回事;而是因为他毫无表情,叫人奇怪。
“要是我的妹妹们知道你还在这儿,也觉得你愿意见她们,她们一定会很高兴过来,”沃伯顿勋爵继续说,“在离开英国前,请你一定让她们来看看你。”
“那会让我非常开心,对她们我有着很温馨的回忆。”
“不知道你是否会去洛克雷住一两天?要知道,你的承诺还没有兑现呢。”做这个暗示的时候,勋爵的脸色有些泛红,这让他看起来有几分熟悉。“或许我现在提这件事不是时候;你肯定也没想着走亲访友。不过我所说的几乎不能称作是拜访。我的妹妹们降灵周[201]期间会到洛克雷住上五天,要是那时你能去——因为你说过,你不会在英国停留很久——我保证那里不会有别人。”
伊莎贝尔心里想,是不是连他要娶的未婚妻和她的母亲届时也不会在那儿,不过她没把这意思表示出来。“太感谢了,对于降灵周我恐怕一无所知。”她对自己这么说很满意。
“可你答应过我——不是吗?”
他这句话里有质问,不过伊莎贝尔没理会。她看了对方一会儿,结果是和以前一样,她替他感到遗憾。“当心,别误了火车。”她说。继而又说道:“祝你幸福。”
他的脸又红了;而且比刚才还要红。他看了看表说:“啊,对,是六点四十,我的时间不多了;不过我租了辆马车在门口。多谢。”不知道他是感谢伊莎贝尔提醒自己火车的事,还是感谢那些更加充满感情的话语。“再见,奥斯蒙德夫人,再见。”他和伊莎贝尔握了握手,不过没有接触她的目光;然后他转向这时已经回到他们身边的杜歇夫人。他和她的告别也同样简短;不一会儿,在两位女士的目送下,他阔步走过了草坪。
“你确定他要结婚了?”伊莎贝尔问姨妈。
“这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他看起来很确定。我向他表示了祝贺,而他也接受了。”
“啊,”伊莎贝尔说,“我可以把这件事丢开了!”这时候,她的姨妈已经返回了室内,重新操起那些因为客人的来访中断了的活计。
她把它丢开了,但依旧在想着它——当她再一次在伟岸挺拔的橡树下徜徉的时候,她依旧想着;橡树长长的影子罩住了大片的草坪。几分钟后,她不知不觉来到一张乡村式的长凳旁;对它审视了一阵子后,她突然感到这长凳似曾相识。这不是说她以前见过它——没那么简单,甚至也不是说她此前在上面坐过;而是在这里她遇上过一件重要的事情,也就是说这个地方似乎让人浮想联翩。过了一会儿,她想了起来。六年前,她正在这里坐着的时候,一位仆人从屋里带给她一封卡斯帕·古德伍德的来信;他在信中告诉她,自己已经跟着她到了欧洲。而当她读完来信抬起头时,却听到沃伯顿勋爵向她宣布,他愿意娶她为妻。这不折不扣是一张具有历史意义、且充满意趣的长凳。她站在那儿看着它,似乎长凳有什么要告诉她。她现在不愿意坐下——她有些害怕。她只是站在长凳前面,这时,过去像洪流一样涌上她的心头;这种感觉敏感的人们时不时地都经历过。激动带来的效果使她突然感到非常疲惫;这让她忘记了自己的顾虑,在乡村式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我已经说过,她心绪不宁,精力也不能集中。不管怎样,假如此时此地你看见了她,你一定会赞同前面的描述,至少你会同意,此时此刻无所事事的确把她害苦了。从她的姿态上,明显能感到她极其缺乏目的:她一双手垂在身体两侧,隐没在黑色外套的褶皱里;眼睛迷茫地盯着前方。屋里也没什么事需要她回去;这两位夫人离群索居,晚饭用得很早,下午茶也不定时。这个样子已经坐了多久,她很难跟大家说清楚,不过天色变暗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她马上直起身子朝四周望了望,然后明白了自己独处的时候,身边发生了什么。卡斯帕·古德伍德和她在一起。他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看着伊莎贝尔;草坪上听不到脚步声,所以他走近的时候,伊莎贝尔没有听到。这时她突然想起来,从前,沃伯顿勋爵也是这样来到她的面前,让她吃了一惊。
她立刻站了起来;古德伍德一看到她发现了自己,就朝她走过来。她刚站起身,古德伍德就采取了一个看似粗暴,可感觉似乎又不是那样的动作——她自己也不清楚该怎么描述。他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又按了回去。她闭上了眼睛;古德伍德没怎么为难她,只是碰了碰她,她也顺从了。可他脸上有一种神情,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前几天在教堂的墓地,他就是这么看她的,只不过眼下愈发让她难以接受。古德伍德一开始什么也没说;伊莎贝尔只觉得他离自己很近——挨着她坐在长凳上,祈求地望着她。她几乎觉得从没有人和自己这么近过。不过,这一切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随后伊莎贝尔就抽出了自己的手腕,看着她的客人说:“你吓着我了。”
“我不是故意的,”他答道,“不过,要是真的有所惊吓,也不要紧。我刚坐火车从伦敦来,但不是直接到这里的,因为在火车站有个人走在了我前面。他在那儿乘了一辆出租马车,然后我听见他吩咐说,要到这儿。我不认识他,但我不愿意和他一起过来;我想单独见你。因此我就一边等着,一边四处走走,几乎把这儿走了一个遍;我就要走到房子那儿的时候,我看见你在这里。有一个看门的,或什么的,看见了我,不过那没关系,因为以前我陪你表兄来这儿的时候,他就认识我了。那位先生走了吗?你果真是一个人吗?我想和你谈谈。”古德伍德语速很快,和他们在罗马分手时一样激动。伊莎贝尔本希望这种情形有所缓和,但恰恰相反,她发现他只是刚刚扬起帆;她感到害怕了。一种不曾有过的感觉袭上她的心头:他以前没有引发过这种感觉,这就是危险。也确实,他斩钉截铁的样子的确让人害怕。伊莎贝尔注视着正前方,古德伍德则一只手放在一个膝盖上,向前探着身子,认真地端详着她的表情。周围的暮色似乎在变浓。“我想和你谈谈,”他又说了一遍,“我有些特别的话要跟你说说。我不想为难你——像那次在罗马那样。那没有用,只会让你难受;可我没办法。我知道我错了,但我现在没错。请别那么想我。”他继续说道,刻板、低沉的声音转眼间成了恳求:“我今天来这儿是有目的的;这完全不同。我那时候和你说徒劳无益,但现在我能帮你。”
她说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这种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像是一种恩惠;不管怎样,她倾听着他说的话,从来都没有这么专注过;他的字字句句都深深地印在她的心里。这些话似乎让她整个身心静止了下来,一时间,她努了努力,回答说:“你怎么帮我?”她问,声音很低,似乎她在认真思考他所讲的内容,现在充满信任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让你相信我。我现在明白了——我今天明白了。你还记得在罗马时我问你的问题吗?那时我还蒙在鼓里,但今天我理由充足;我对一切都了然于胸。你办了一件好事,让我陪你表兄离开罗马。他是个好人,一个上等人,人中菁英。他告诉了我你面临的情况,解释了所有的一切,也猜到了我的感情。他是你的家人,在你留在英国的时候,他请我来照顾你。”古德伍德郑重其事地说。“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你知道他怎么说?那时他躺在那儿,奄奄一息。他说:‘尽你所能帮助她;对她有求必应。’”
伊莎贝尔噌地站了起来。“你们没权利讨论我的事!”
“那种情况下,我们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没有?”他质问道,根本不放过她。“他那时奄奄一息——一个人奄奄一息的时候,什么都不一样了。”她本打算要离开他,这时停了下来。她比以往任何时候听得都认真;的确他和上次不一样了。那时候他虽有热情,可漫无目的,徒劳无益,而现在他有想法;伊莎贝尔从各个方面都能察觉到。“但这算不得什么!”他大声说,同时更加迫近她,却并未碰到她,连她的衣服边都没碰着。“即便杜歇没有跟我说过,这些我也一样知道。在你表兄的葬礼上,我只要盯着你看看,就知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你骗不了我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就诚实地对待一个对你如此诚实的人吧。再没有你这么不幸的女人了,而你丈夫是最可怕的魔鬼。”
她转过身来瞪着他,好像古德伍德打了她。“你疯了吗?”她叫道。
“我脑子还没这么清醒过,我什么都明白。别老是想着一定要替他辩护,不过反对他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再说了;我只讲你,”古德伍德很快补充道,“你悲痛欲绝,可为什么装作没有?你不知道该干什么——连该往哪儿去你都不知道。现在演戏太晚了;你不是把一切都留在罗马了吗?你到这儿来,要付出什么代价,杜歇都清清楚楚,我也一样。它要你付出生命的代价吗?说它会——”他说着说着,差不多都勃然大怒了:“告诉我一句实话!得知那样恐怖的事,我怎么能不想着救你出水火呢?假如我无动于衷,看着你回到那个你遭罪的地方,你会怎么看我?‘她要付出可怕的代价!’这是杜歇对我说的。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不是吗?他和你可是至亲呀!”古德伍德叫道,一面又重复了一遍他那奇怪而又可怕的想法:“我宁可给人毙了,也不愿意再听到任何别的人对我说那些话;但杜歇不同,在我看来,他有那个权利。那是他回到家里之后,他明白自己要不行了,我也看出来了。我全都明白:你害怕回去。你无以为伴,不知该往哪儿去。你哪儿也不能去;这个你一清二楚。所以,现在我希望你想起我。”
“想起‘你’?”暮色中伊莎贝尔站在他面前问。她刚刚瞥到的那个想法现在逐渐变得清晰明显起来。她把头往后扬了扬,凝视着它,似乎那是天空中的一颗彗星。
“你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径直到我这里来吧。我想说服你,让你相信我。”古德伍德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他停了停,两眼炯炯有神。“你为什么要回去——你为什么非要走完生活那可恶的形式?”
“为了摆脱你!”她回答。可这只表达了她的一小部分感受,剩下的部分是,从来都没人这么爱过她。对此她曾经相信过,但现在却不尽相同;它就像沙漠里的热风,所到之处其余一切都会倒地而亡,仿佛花园中只留下了甜美的空气。它将伊莎贝尔裹挟住,举离地面,它的味道强烈、辛辣、新奇,撬开了她紧闭的双唇。
无一错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
起初她觉得,听到自己刚才那些话,古德伍德一定会暴跳如雷,可一会儿过去了,他却安静得出奇。他想证明自己头脑清醒,一切都想清楚了。“我打算阻止你,而且只要你愿意听我一次劝,我觉得自己可以办好这件事。你想着要回到痛苦中去,要张开嘴巴呼吸那有毒的空气,这太荒诞了。丧失理智的是你;相信我,让我来照料你吧。幸福就在我们眼前,唾手可得,我们为什么不要?我永远都是你的——永永远远。我就这个想法,绝不更改。你还顾虑什么?你没孩子,否则那可能是个障碍。现在你没什么可考虑的。你一定要挽救自己的生活,不能因为一部分已经失去了,就全都不在乎了。要是谁认为你会顾及那些表面的东西,顾及人们的闲言碎语,顾及这个世界无休无止的愚蠢,那对你是一种羞辱。我们和这些没有关系,绝无瓜葛;我们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对待一切。离开罗马是你走的重要一步,下面就没什么了,顺其自然好了。我站在这里,我发誓,一位上当受骗且饱受磨难的女人,只要对她有所帮助,她做什么都情有可原,哪怕走上街头!我知道你多么受伤,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们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绝对没问题;这个世界上,我们还欠谁什么吗?妨碍我们的是什么?这样的事情,别人有什么权利干涉?这是我们俩自己的问题——我们愿意怎么定就怎么定!难道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在痛苦中毁灭?难道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畏惧?我从不知道你怕过!只要你相信我,你就不会失望!整个世界就在我们面前——而且是个广阔的世界。对此我是知道的。”
伊莎贝尔发出了一串低低的哀叹,显得很痛苦;古德伍德的不断催逼似乎伤到了她。“世界很小。”她漫无目的地说,她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表示她反对。她说的时候漫无目的,只是想听到自己在说话,但这并不是她想表达的。实际上,这个世界似乎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大;它像是一片汹涌澎湃的大海,在她周围向各个方向延展,而她在深不可测的海水上漂流。她一度需要帮助,而现在帮助来了,乘着一股激流来了。我不知道古德伍德说的话她是不是都相信,但当时她相信要是让他拥自己入怀,是仅次于死亡的最好的事。一时间,这样的想法让她痴迷,而且她感觉自己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她似乎在踢蹬着双脚,好让自己停下来,找个可以立足的地方。
“来吧,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把一切也给我吧!”伊莎贝尔听到对方大声说。他突然放弃了争论,而他的声音刺耳,可怕,似乎是从一片混沌不清的声响中透过来的。
不过这些,正如玄学家们所说的,当然只是主观的意识。混沌不清的声响,汹涌的大海,诸如此类的一切,都存在于伊莎贝尔自己那眩晕的脑海里。片刻之后,她意识到了这个。“你一定要帮我个忙,”她气喘吁吁地说,“我求你走开!”
“噢,千万别那么讲;别折磨我了!”他恳求道。
伊莎贝尔双手紧握,眼睛里溢满了泪水。“要是你爱我,可怜我,那就请离开我吧!”
暮色中,古德伍德愤怒地看着她,紧接着伊莎贝尔感到他将自己拥入了怀中,双唇贴在了自己的唇上。他的吻就像白色闪电闪过,蔓延,再蔓延,最后停留在那里。他严酷、倔强的男性特征让她很抵触,他的脸、他的身体、他的举止咄咄逼人;在他吻她的时候,她似乎又感到了这一切,它们与他的拥抱融为了一体,那么强烈,那么特别。她听说那些海上遇难的人也是这样,沉入水下之前会看见一连串的幻象。不过,随着夜色再次袭来,她自由了。她看也不看,立刻就从长凳那里跑开了。从房屋的窗子里射出的光线,远远地洒到了草坪的另一端。在极短的时间里——尽管距离还是有一些的——她已经走出了黑暗地带(这是因为她什么都没看到),来到门前;直到这里,她才稍作停息。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听了听,然后把手放在了门闩上。她一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现在她知道了;一条笔直的道路出现在她面前。
两天后,卡斯帕·古德伍德敲响了温坡街一座寓所的房门,这是亨丽埃塔·斯塔克波尔租住的一套带家具的住所。他的手刚从门环上移开,门就开了,斯塔克波尔小姐本人出现在他面前。她戴着帽子,穿着外衣,正要外出。“哦,早上好,”古德伍德说,“我想找奥斯蒙德夫人。”
亨丽埃塔没有马上回答,让他等了一会儿;但即便是一言不发,斯塔克波尔小姐的脸依旧满含深意。“请问,是什么让你认为她在这儿?”
“我今早去了花园山庄,那儿的仆人对我说她来伦敦了;他认为她到你这里来了。”
斯塔克波尔小姐又让他等了一会儿,但这完全是出于好意。“她昨天来的,在这儿住了一晚,但今天早上她动身去罗马了。”
卡斯帕·古德伍德没有看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前的台阶。“哦,她走了——?”他结巴着说。话没说完,也没有抬头看看,他就僵硬地转过了身去。他也只能这样。
亨丽埃塔已经走了出来,随手关上了门;她伸出手,抓住了古德伍德的胳膊。“听我说,古德伍德先生,”她说,“你等一等啊!”
听到这话,他抬起头看着亨丽埃塔;而从她的脸上,他才发现她的意思只是他还年轻,这让他有些反感。她目光炯炯地看着古德伍德,可也给不了他太多安慰;但在这个瞬间,他好像一下子年老了三十岁。她陪他离开了那里,却似乎也给了他保持耐心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