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一位女士的画像》(58)
这是伊莎贝尔第二次来到花园山庄,和第一次相比甚至更加悄无声息。拉尔夫·杜歇没有雇很多仆人;对于那些新来的而言,奥斯蒙德夫人还是个陌生人。因此,非但没有把她迎进自己的房间,他们还毫不客气把她带到了客厅,等待他们去通报她的姨妈。她在那儿等了很久,看起来杜歇夫人并不着急见她。她终于不耐烦起来,感到紧张、害怕,似乎周围的摆设都开始有了思想意识,扮出一些奇形怪状的鬼脸,看着她在那儿焦躁不安。那天阴暗、寒冷;偌大的棕色房间里,幽暗充斥着每个角落。整座房子鸦雀无声,这种寂静伊莎贝尔依旧记得:她姨父去世前的那几天这里也是如此。她离开了客厅,四下里走了走。她到藏书室溜达了一圈,又到画室看了看;四下声息皆无,都能听到她脚步的回声。一切照旧,她识得所有自己几年前见过的东西,仿佛自己昨天还站在这里。她很羡慕那些价值连城的“玩意儿”;它们从不改变,很安全,只有价值在增长,而其所有者的青春、幸福、美貌,却在一点点流逝。她想起来了,自己这么走来走去和姨妈那天去阿尔巴尼看自己时一样。自那时起,她变了很多——那是个开始。她突然意识到,假如恰好姨妈那天没来,没有发现自己是一个人,一切都可能和现在不同。她可能会过另外一种生活,成为一位更幸福的女人。在画室的一幅小型画作前她停了下来;这是博宁顿[196]的一幅作品,美丽而且珍贵,她盯着这幅画看了许久。不过,她不是在看画,她在想要是那天姨妈没有到阿尔巴尼,自己是否已经嫁给了卡斯帕·古德伍德。杜歇夫人终于出现了,这时伊莎贝尔刚好回到那间空无一人的大客厅。她显得老了许多,但她的眼睛和以前一样明亮,头也一样挺直。她那薄薄的嘴唇似乎满含深意。她穿着一件短小的灰色衣服,式样再简朴不过。伊莎贝尔心里在想,自己的姨妈更像个女王,还是更像个女狱警长;她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这么想。她的双唇吻在伊莎贝尔热乎乎的脸上,让她感觉真的很薄。
“让你等这么久是因为我一直坐在拉尔夫边上,”杜歇夫人说,“护士去吃午饭了,我得替她守着。倒是有个男仆护理他,可一点儿用都没有;只要窗外有什么东西好看,他就一直朝外看!我不想离开,拉尔夫似乎睡着了,我担心响动会惊扰了他,就一直等到护士回来。我记得你是很熟悉这里的。”
“我熟悉这里,感觉比我想象的还要熟悉,就到处走了走。”伊莎贝尔答道。接着她问拉尔夫是不是睡得很多。
“他眼睛闭着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不过我也没把握他是不是一直都睡着了。”
“他能见我吗?能和我说话吗?”
杜歇夫人没有正面回答。“你可以试试。”她的回答仅此而已。之后她主动带着伊莎贝尔去她的房间。“我还以为他们已经领你去过了,可这里不是我的家,是拉尔夫的;我不知道他们都干些什么。至少他们应该把你的行李拿过去了;我想你的行李不会很多。不过,这个我不在意。相信他们还是让你住在你以前的房间;拉尔夫听说你要来,就吩咐一定要你住那间。”
“他还说别的什么没有?”
“唉,亲爱的,他可不像以前那么爱唠叨了!”杜歇夫人一面大声回答,一面领着外甥女上楼梯。
还是那间屋子;而且伊莎贝尔隐隐觉得自己住过以后,还没有人在这里过过夜。她为数不多的行李放在那里;杜歇夫人坐了一会儿,看着它们。“真的没希望了?”我们年轻的女主人公站在杜歇夫人前面问。
“一点都没有;从来都没有希望。这样的人生很不成功。”
“是的——但这恰恰是个美好的人生。”伊莎贝尔感觉自己已经开始和姨妈唱反调了,因为她冷冷的样子让她有些生气。
“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没有健康,就谈不上美好。你穿这样的衣服旅行,太奇怪了。”
伊莎贝尔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我决定来英国一个小时后,就离开了罗马;手边有什么就穿上了。”
“你在美国的姐姐们想知道你都穿些什么;那好像是她们主要的兴趣。我没法和她们讲——不过看来她们的猜测还是对的:至少是黑锦缎的衣服。”
“她们太高看我了;我不敢告诉她们真实的情况,”伊莎贝尔说,“莉莲信里说你和她一起吃饭了。”
“她邀请了我四次,我去过一次;邀请了两次后,她就不该再烦我了。吃得不错,肯定很贵。她丈夫举止很不雅。我的美国之行愉快吗?为什么非得愉快?我又不是去玩的。”
这些话题很有趣,不过杜歇夫人很快就离开了自己的外甥女,再见到她是半小时后吃午饭的时候了。两位女士隔着一张小桌子,在充满忧郁的餐厅里面对面坐着。在这儿,过了一会儿,伊莎贝尔发现姨妈并不像她表面上那么冷淡,于是和以前一样,她又同情起这位乏味的女士来:同情她表情木然,不会后悔,也不会失望。假如今天她能有点儿挫折感,觉得自己办了错事,或者甚至感觉有那么一两件憾事,她都无疑能从中得到一些幸福。伊莎贝尔心里思忖,姨妈是不是并不缺少这些思想意识的丰富素材,只是在暗中努力——努力回味生活,回味觥筹交错后的余香,回味苦痛的见证,或者回味懊悔后冷静的放松。不过也许她也害怕,因为假使她真的知道了懊悔,她可能会深陷其中。但是伊莎贝尔也发现,姨妈已经隐隐地感觉到,一些事情她失败了,她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一个没有记忆的老女人。她那张小巧、尖刻的脸庞充满悲情。她对外甥女说,拉尔夫到现在还没动过,不过晚饭前他很可能可以见她。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前天见到了沃伯顿勋爵。这句话吓了伊莎贝尔一跳,因为这似乎意味着这个人就在附近,而说不定什么事就能让他们见面。这样的见面不会是愉快的,她来英国不是为了再和沃伯顿勋爵纠缠。但她还是马上对姨妈说,沃伯顿勋爵对拉尔夫很好;她在罗马就看到了。
“他眼下有别的事情要考虑。”杜歇夫人回应道;说罢她停了一下,目光敏锐。
伊莎贝尔明白她话里有话,并且很快就猜到了她的意思。不过她的回答把自己猜到的都隐藏了起来。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想为自己争取些时间,好镇定下来。“哦,对——上议院呀,什么的。”
“他不是在想上议院那些的事;他在考虑女人,至少是她们其中的一位。他对拉尔夫说自己已经订婚了。”
“啊,要结婚了!”伊莎贝尔轻轻喊道。
“除非他毁约。好像他觉得拉尔夫乐意知道这事,可可怜的拉尔夫没法参加这个婚礼;不过我相信婚礼不久就会举行。”
“那位小姐是谁?”
“出身贵族,叫弗洛拉小姐、费利西亚小姐,还是什么的。”
“我很高兴,”伊莎贝尔说,“这肯定是个突然的决定。”
“的确突然,我肯定;他只追求了三个礼拜;这事也是刚刚公之于众的。”
“我很高兴。”伊莎贝尔重复道,语气又加重了一些。她清楚姨妈在观察她,想看到一些痛苦的蛛丝马迹。她一点都不想让姨妈看到这些,所以她讲话时很机警,听起来很满意,甚至是很宽慰。当然,杜歇夫人还是老一套,觉得女人们总是认为,以前情人的婚姻对自己是种伤害;即便已婚的也不例外。所以,伊莎贝尔首先关心的是要表现出,不管一般人会怎么样,她现在并没有受到伤害。可同时,就像我说的,她的心跳在加速;但要是有那么一会儿,她在那儿坐着的时候显得若有所思——她暂时忘了杜歇夫人对她的观察——那也不是因为她少了一位崇拜者。她的思绪穿越半个欧洲,然后在罗马城停了下来,喘着气,甚至还有些颤抖。她想象着自己告诉丈夫,沃伯顿勋爵要和一位新娘共结同心的情形;当然,她自己没有察觉到,在做这番设想时她的脸色是多么惨白。还好她终于回过神来,对姨妈说:“他迟早是会结婚的。”
杜歇夫人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蓦地轻轻摇了摇头。“唉,真看不懂你!”她突然大声说。她们继续吃午饭,谁也不说一句话。伊莎贝尔觉得似乎听到了沃伯顿勋爵的死讯。对于自己,他只是个追求者,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对于可怜的潘茜,他死了;有潘茜,也许他还算活着。一位仆人一直在边上侍奉着;最后杜歇夫人告诉他不要管她们了。她已经吃完饭,两只手交叉着放在桌沿上,坐在那儿。“我想问你三个问题。”仆人离开后,她说。
“三个,很多了。”
“不能再少了,我一直在想。这些都是很好的问题。”
“那正是我担心的,因为最好的问题都是最糟糕的。”伊莎贝尔回答说。杜歇夫人往后挪了挪自己的椅子;她的外甥女起身离开餐桌,有意识地走到深深的窗口,同时感觉到姨妈的目光在跟随着自己。
“没嫁给沃伯顿勋爵,你就没后悔过?”杜歇夫人问。
伊莎贝尔慢慢摇了摇头,不过并没太用力。“没有,亲爱的姨妈。”
“好的;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打算相信你说的。”
“你那么做,对我来说太有诱惑了。”她明白无误地说,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诱惑你说谎吗?我可没让你那么做,因为要是我给误导了,我会很危险,就像只吃了毒药的耗子。我不想对你幸灾乐祸。”
“是我丈夫不能和我好好相处。”伊莎贝尔说。
“我早就说过,他不会的;这不是在向你吹嘘,”接着杜歇夫人又说,“你还喜欢塞丽娜·梅尔吗?”她继续问。
“不像以前那样了;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她打算去美国。”
“去美国?她一定是干了什么非常不耻的事情。”
“没错,非常不耻。”
“能问一下是什么事情吗?”
“她利用了我。”
“呀,”杜歇夫人叹道,“她也利用过我!她谁都利用。”
“她也会利用美国的。”伊莎贝尔说,一面又微笑了起来;她很高兴姨妈的问题结束了。
直到晚上她才见到了拉尔夫。他一天都是昏昏沉沉,最起码躺在那儿没什么知觉。医生在,但过一阵子就走开了。这是位当地的医生,拉尔夫的父亲也是他诊治的;他喜欢这位医生。医生一天过来三四次,对自己的病人非常认真负责。拉尔夫以前的医生是马修·霍普爵士,但他厌倦了这位大人物;他请母亲给这位医生送了个口信,说自己已经死了,所以不再需要医生的诊视了。杜歇夫人化繁为简,只是写信告诉马修爵士,她儿子不喜欢他。伊莎贝尔到的那天,正如我描述的,拉尔夫有好几个小时一点动静都没有;但傍晚的时候,他醒了过来,说他知道她来了。他是怎么知道的并不清楚,因为担心惊动他,没人告诉他这个消息。伊莎贝尔走进来,坐在拉尔夫的床边,房间里灯光暗淡,因为只在房屋的一角点着一支昏暗的蜡烛。她跟护士说她可以走了——晚上剩下的时间她都会在这儿坐着陪拉尔夫。拉尔夫已经睁开了眼睛,也认出了她。他的一只手软弱无力地放在身边,他动了动它,好让伊莎贝尔握着。但他没法说话,就又合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是用手握着伊莎贝尔的手。她陪着他坐了很久——直到护士回来,不过他再也没有任何表示。他可能会在她的注视下与世长辞;从他的样子和姿态看,他已经是一个死人。在罗马的时候,她就觉得拉尔夫已经病入膏肓了,但现在情况更糟。现在,可能的变化就只剩下一个了。他脸上有一种奇怪的平静,和一个盒子的盖子一样纹丝不动。这么看,他只是一副骨头架子;当他睁开眼睛和伊莎贝尔打招呼的时候,伊莎贝尔似乎是在探视一片无际的空间。护士要到午夜才回来,不过伊莎贝尔并不感到时间很长;她来就是为了这个。如果说,她来就是为了等候,那么她有大量的机会,因为拉尔夫一连三天安静地躺着,似乎充满感激。他认出了伊莎贝尔,有时候似乎还想说话,但是说不出来。之后他又闭上了眼睛,似乎他也在等着什么——等着一些肯定会发生的事情。在她看来,似乎等待的东西已经来到,因为拉尔夫实在太安静了。然而伊莎贝尔一直都感觉到,他们依旧在一起。但他们并不总是在一起,有些时候她漫无目的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来回走着,等着听到一种声音,这并非拉尔夫的。她一直在担心,担心丈夫可能会写信给自己。但他没有动静,伊莎贝尔只收到了吉米奈伯爵夫人寄自佛罗伦萨的一封信。不过拉尔夫终于说话了,那是在第三天晚上。
“我今晚感觉好一些,”他突然模糊不清地说;当时伊莎贝尔在值夜,周围一片昏暗,悄无声息,“我觉得自己可以说几句。”伊莎贝尔跪在拉尔夫的枕头边上,用手握住他瘦弱的手,恳求他不要费劲,别累着自己。拉尔夫显得很严肃,他已身不由己,因为他面部的肌肉已经不会微笑了;不过很明显,它的主人意识到了这种不协调。“我有来生可以休息,累一点又有什么关系?要是只剩最后一把劲了,费点劲也无妨。人们在临终前,不是都会感觉好一些吗?我常听人们这么说。那是我在等候的;自从你来之后,我感到这一刻就要来了。我试了两三次,我担心你在这儿坐厌了。”他语速很慢地说着,伴随着痛苦的中断和长长的停顿;他的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停下来的时候,他就脸朝伊莎贝尔躺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伊莎贝尔的眼睛。“你来了太好了,”他接着说,“我想你会来的,不过我没把握。”
“直到我来以前,我也没把握。”伊莎贝尔说。
“你坐在床边,就像是个天使;你知道人们都谈论死亡的天使,那是最美丽的天使。你就像那个天使,似乎在等着我。”
“我不是在等你的死亡;我是在等着……等着这一刻。这一刻不是死亡,亲爱的拉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