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一位女士的画像》(57)
当伊莎贝尔在查令十字火车站[190]走下巴黎邮车的时候,亨丽埃塔·斯塔克波尔张开双臂——看起来是这样的——或至少是双手,迎接她。这时,她感到的并不是惊讶;而是另一种情绪,这在其他情况下,很可能带来的是快活。她在都灵的时候给朋友拍了电报,她心里并没有绝对的把握,亨丽埃塔会来接自己,不过她觉得那封电报会带来些有益的结果。在她始自罗马的漫长旅途中,她心里一片迷茫,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一路上所经过的国家都披上了亮丽的春装,鲜艳无比,可这一切她都视而不见,也了无兴致。她的思绪则信马由缰走过了不同的国度,那里模样怪异、暗淡无光、无路可走;那里没有季节变换,看起来永远都是沉寂可怕的冬季。她有很多东西需要考虑,可她心里既没有反思,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充斥着的是杂乱无章的幻象,一闪而过的记忆和期待;一会儿是过去,一会儿是未来,来去无踪,但在她眼里,这只是断断续续的图像,出现抑或消失都自有规律。她回忆起来的事情非同寻常。现在她知道了内情,知道了与自己有重大关切的东西,而被遮蔽的事实使她的生活就像握着一副残缺的牌打惠斯特[191],一件件、一桩桩事情的真相,它们间的相互关系,它们的意义,最重要的是它们所带来的恐惧感,在她面前升腾起来,像一座大型建筑矗立在那里。她记起了数不清的琐事,随着一阵不由自主的颤抖,它们现在又鲜活起来。她当时觉得这些都无足轻重,可现在发现,它们就像铅一样沉重。可话又说回来,即使现在,她依旧觉得这些无足轻重,原因是,对她来说,理解了它们又有什么用呢?对她而言,现在一切都显得毫无用处。所有的目的,所有的打算都告作废;所有的愿望也不例外,只有一个不包括在内:到她魂牵梦绕的庇护所。花园山庄是她的起点,回到那些与世隔绝的房间里,至少是个暂时的解脱。她精力旺盛的时候,从那里走了出去;现在身心交困,她又要回到那里。若说那里以前是她休憩的所在,现在则成了她的圣殿。拉尔夫要在这里去世,这让她嫉妒,因为假如一个人打算撒手尘寰,这里是最合适的场所。彻底停息、万念俱灰、一无所知,这个想法实在诱人,就像是在酷热的大地上,设想着在一个暗淡无光的房间里、在一个大理石池子里洗一次冷水浴。从罗马一路走来,途中有些时候她其实是和死了没什么差别。她坐在自己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声息皆无,没有希望也没有遗憾,仅仅感觉到自己在随车前行;这使她想起伊特鲁里亚人[192]墓穴上死者的塑像。现在没什么遗憾的了——都已经结束。一切早已结束,不仅仅是她的愚蠢,还有她的悔恨。唯一遗憾的是梅尔夫人是那样……嗯,不可思议;恰恰在这点上,她感到自己词穷意尽,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梅尔夫人。不管怎样,该遗憾的是梅尔夫人自己;她说过要去美国,毫无疑问她会在那里抱恨终生。这和伊莎贝尔无关;她留下的唯一记忆是自己再也不会见到梅尔夫人了。这个记忆把她带入了未来,对此她只是偶尔短暂地瞥上一眼。她发现在遥远的未来,自己依旧抱着生活还得继续的态度,而这样的发现与她眼下的心境是大相径庭的。理想的状况可能是逃到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遥不可及,远非面积狭小、颜色灰绿的英国可比;但很明显,她没这个特权。在很长的时间里,生活将成为她应对的主要内容,这是她内心深处的感觉,这种感觉比任何放弃的愿望都要深刻。不时的,在她的信念里也会出现些鼓舞人心的事情,有时几乎是催人振作;这是活力的证明,说明有朝一日她还会快乐起来。她活着就是为了受罪,这不可能;毕竟她还年轻,很多的事情她都还没有经历。活着不是为了受罪,不是为了感受人生一次次,而且变本加厉的伤害,她觉得自己还有价值、能力尚可,不至于此。她接着想,把自己想得这么好,是否也太自命不凡、愚蠢可笑了。什么时候人的价值成了幸福的保证?从来没有。遍览历史,难道不是价值连城的往往遭受毁灭吗?假如一个人才华出众,他就更有可能受尽苦难。人都有自己粗鄙的一面,或许这里面就包含着这样的意思;但伊莎贝尔看到的是漫长的未来掷下的模糊的影子,在她的眼前转瞬即逝。她不能逃脱,只能坚持到最后。接下来,人生之中的漫漫岁月就将她裹挟起来,笼罩在她周围的是由她的漠然织就的灰色帷幕。
亨丽埃塔吻了吻她,和平常一样匆匆忙忙,就像担心别人会看见一样;随后伊莎贝尔站在人群中,朝自己周围踅摸了一遍,看自己的仆人在哪儿。她什么都没问,想等一会儿。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需要别人的帮助。她很高兴亨丽埃塔来了;伦敦让她感到可怕。高高拱起的车站穹顶烟熏火燎,显得黑黝黝的;奇异的灯光泛着铅色;挤挤扛扛的人群黑压压一片。这一切让她感到紧张害怕,她不由得挽起了朋友的胳膊。她回忆起来,这些东西曾一度让她喜欢;它们似乎是一个壮观场面的一部分,其中的某些东西让她怦然心动。她想起五年前,自己是如何步行离开优斯顿火车站的,那是个冬日的黄昏,马路上熙来攘往。今天她已经不可能那样了,那似乎是另一个人的经历,与她无关。
“你能来实在太好了。”亨丽埃塔一面说,一面看着她,好像她觉得,伊莎贝尔可能会反对她这话。“要是你不来……要是你不来;这个,我不知道……”斯塔克波尔小姐说,话里有话地在暗示朋友有可能会不同意她的说法。
伊莎贝尔四下看了看,没有找到女仆。不过,她的目光落在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上,觉得以前见过这个面目和蔼的人。很快,她认出来那是班特林先生。他站得离她们稍远一些,不过并不是来往的人群迫使他离开了自己原来的位置,稍稍退后几步,这是因为他谨慎体贴,在两位女士拥抱的时候,故意避开一些。
“那是班特林先生。”伊莎贝尔轻轻地说,把话岔开了;这时她几乎不怎么关心还要不要找到自己的女仆了。
“噢,是的,我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过来吧,班特林先生!”亨丽埃塔喊道。听到叫自己,殷勤的单身汉微笑着走上前来;不过由于当时肃穆的情形,他的微笑很克制。“她来了,是不是很棒?”亨丽埃塔问。“他全都知道,”她又说,“我们认真讨论过。他说你不会来,我说你会。”
“我还以为你总是同意她的话呢。”伊莎贝尔也报以微笑;她感到自己现在也能笑了。班特林先生的眼神直截了当,她一眼就看出他有好消息告诉自己。他的一双眼睛似乎在说,希望她能记得他是她表兄的一位故交——所以他理解,所以她不用担心。伊莎贝尔把手伸给他;她感到他非常像是位优美的骑士,无可指责。
“对,我一向同意,”班特林先生说,“可她却不是这样,你知道。”
“我没告诉过你吗,女仆就是累赘?”亨丽埃塔质问道,“你那位小姐或许还在加来[193]呢。”
“我不在意。”伊莎贝尔一面回答,一面看着班特林先生,从未发现他这么有趣。
“你和伊莎贝尔在一起待着,我去找找看。”亨丽埃塔命令道,留下他们两个走了。
一开始,两个人站在那儿,什么也没说,后来班特林先生问伊莎贝尔,经过英吉利海峡时情况如何。
“很好;不,我想海峡上风浪很大。”她回答,很明显她的回答让对方吃了一惊。之后她又说:“我想,你去过花园山庄。”
“哦,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不清——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像是去过那儿。”
“我是不是看起来很伤心?那儿的景象着实让人难过。”
“我没觉得你怎么伤心;你看起来像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伊莎贝尔说,显得坦率、自然。在她看来,自己再也不会因为小节局促不安了。
可是,可怜的班特林先生依旧处于这样初级的阶段。他满脸通红,还大笑起来;他告诉伊莎贝尔他经常很沮丧,而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异常可怕。“你可以问问斯塔克波尔小姐;我两天前去过花园山庄。”
“见到我表兄了吗?”
“只见了一会儿;不过常有人去看他。沃伯顿前一天去过。拉尔夫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卧床不起,看起来病得很重,不能讲话,”班特林先生继续道,“他还是那么快活、滑稽,和以前一样聪明;太不幸了。”
这几句简明扼要的描述,即使在当时拥挤、吵闹的火车站,唤起的想象也一样生动明了。“你是不是最近去的?”
“对,我是特地去的,因为我们觉得你一定很关心。”
“非常感谢。我今晚就去,行吗?”
“噢,我想她不会让你去的,”班特林先生说,“她打算让你暂住在她那儿;我和杜歇家的男仆说过,他答应今天给我发电报。一个小时前我在俱乐部里收到了电报,上面说‘安静、轻松’,发送的时间是两点钟。所以,你看,你可以等到明天;你一定累得不行了。”
“是,我的确很累;再次感谢。”
“嗯,”班特林先生说,“我们相信,这最新的消息一定会让你高兴的。”伊莎贝尔模模糊糊地感到,他和亨丽埃塔似乎终于达成了共识。斯塔克波尔小姐带着伊莎贝尔的女仆回来了;她找到女仆的时候,后者还在坚守着自己的职责。这位忠于职守的仆人非但没有在人流里走失,而是一直在照看着女主人的行李,所以伊莎贝尔现在能离开火车站了。“别想了,今晚你去不了乡下,”亨丽埃塔对伊莎贝尔说,“有没有火车都不行;你直接到温坡街[194]我那里去。在伦敦你很难有一隅安身之地;不过,我给你都安排好了。那不是座罗马式的宫殿,不过凑合一个晚上够了。”
“你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伊莎贝尔说。
“我的希望就是,你来回答我几个问题。”
“晚饭的事儿她提都没提,是不是,奥斯蒙德夫人?”班特林先生开玩笑地问。
亨丽埃塔若有所思地瞪着他看了一会儿。“我明白你自己要迫不及待地去吃晚饭;你明天上午十点在帕丁顿火车站[195]等着好了。”
“班特林先生,你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过来。”伊莎贝尔说。
“他会因为我的缘故来的。”亨丽埃塔边说边把她让进一辆出租马车。后来,在温坡街一间昏暗的房间里,她问了伊莎贝尔几个在火车站提及过的问题。这间屋子很大,而且替她说句公道话,里面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你来这儿,你丈夫和你大吵大闹了?”这是斯塔克波尔小姐的第一个问题。
“没有,我不能说他大吵大闹了。”
“那他不反对?”
“不,他强烈反对;可不是你说的大吵大闹。”
“那是什么?”
“是平静的谈话。”
亨丽埃塔打量了自己的客人一番。“谈话肯定糟糕透顶。”她接着评论说,而伊莎贝尔并没有对此否认。但她只允许自己回答亨丽埃塔的提问;这些问题很容易回答,因为都相当明确。暂时来讲,她没有给对方提供任何新的情况。“那么,”斯塔克波尔最后说,“我只评论一件事:我弄不明白你为什么答应年幼的奥斯蒙德小姐,说你会回去的。”
“现在我自己也不很明白,”伊莎贝尔答道,“但当时我明白。”
“假设你忘记了你的理由,或许你就不会回去了。”
伊莎贝尔等了一下说:“也许我会再找一个。”
“你肯定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理由。”
“找不到好的话,我许下的诺言就足够了。”伊莎贝尔暗示道。
“没错,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你那么做。”
“别说这个了,我还有时间。离开很难办,可回去又怎样呢?”
“你得记着,不管怎样,他不能和你大吵大闹!”亨丽埃塔一语双关地说。
“但他会的,”伊莎贝尔神色严峻地回答,“这不仅仅是一时一晌,我的后半生都会是如此。”
几分钟过去了,两个女人就那么坐着,思考着后来这句话;后来,像伊莎贝尔前面要求的,斯塔克波尔小姐改变了话题。她突然宣布:“我拜访过潘斯尔夫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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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邀请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