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一位女士的画像》(56) - 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 - 亨利·詹姆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五十六章《一位女士的画像》(56)

当晚有一趟火车开往都灵和巴黎。伯爵夫人走后,伊莎贝尔很快和女仆交换了看法,并下定了决心。这个仆人行事谨慎,对她忠心耿耿,而且聪明伶俐。这之后除了她的旅行,她只考虑一件事情。她一定得去看看潘茜;对潘茜她放不下。她还没有去看过她,因为奥斯蒙德的意思是现在去看还为时尚早。五点钟的时候,她乘马车来到一座高大的门洞前。它位于一条狭窄的街道上,处于那沃那广场[187]区域。修道院一位和蔼的女门房把她接了进去,殷勤备至。伊莎贝尔以前来过这里,那次是陪潘茜来看望这里的修女们。她知道她们都很不错,而且发现宽大的房间干干净净、令人愉快,年代久远的花园冬天里有阳光,春天里有荫凉。但她不喜欢这里,感觉很难受,几乎很害怕;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在这里过哪怕一夜。这就像一座设施完善的监狱,和以往相比,今天这种印象更深刻;原因是她想象不出,潘茜怎么可能自由地离开这里。这个天真的孩子似乎以一种全新而强烈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结果是使伊莎贝尔向她伸出了援手。女门房让她在会客室里等着,然后进去禀报,说有一位客人要见那位可爱的小姐。会客室宽大、寒冷,摆放着一些模样新式的家具;还有一个大炉子,白瓷做的,干干净净,没有生火;玻璃框下是收藏的烛花,墙上挂的是依照宗教图画制作的系列版画。上一次来的时候,伊莎贝尔认为这里不像罗马,倒更像费城[188],不过今天她没这种想法;她只觉得会客室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大约五分钟后,女门房回来了,还带来一个人。伊莎贝尔站起身来,想着会是哪个修女,可她万万没想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梅尔夫人。梅尔夫人在伊莎贝尔眼里已经是无处不在了,现在她本人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伊莎贝尔感觉好像是看见一张色彩鲜艳的图画在移动,很突然,甚至很可怕。一整天伊莎贝尔都在思考着她的虚伪,无耻,手腕,还有她可能遭受的痛苦;随着她走进会客室,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像一道光一样突然出现伊莎贝尔面前。从根本上说,她的出现像是丑陋的证据,像是写下的字迹,像是受了亵渎的圣物,像是法庭上出具的物品,面目狰狞。这让伊莎贝尔感到眩晕;假如当时她必须开口,她很有可能做不到。还好她没此必要;在她看来,自己和梅尔夫人确确实实无话可说。其实任何和这位夫人有来往的人,都没有这种绝对的必要,因为她的做派不仅能掩饰她自己的不足之处,也能帮对方成功应对困境。不过她今天和以往有所不同:她跟在女门房的身后,缓缓地走进来,伊莎贝尔立刻察觉到她今天不大可能再耍惯常的伎俩。对她自己而言,这个时刻也很不寻常,只能顺其自然地应付眼下的情形。这让她显得特别严肃,显得故作姿态,脸上甚至连微笑都没有。伊莎贝尔明白,与以往任何时候相比,她现在更是在装腔作势;可她却感到,总体上这位出色的女人这个样子最真实。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自己年轻的朋友,目光并不严厉,也不挑衅,倒是有些温顺,只是让人感觉冷冷的,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她们此前会面的暗示。她似乎是打算要强调两次会面的区别:此前她生气了,现在已经归于平静。

“你不用管我们了,”她对女门房说,“五分钟后,这位夫人会摇铃叫你。”吩咐完了她转向伊莎贝尔。可伊莎贝尔在观察到了刚才提到的那些情形后,这时已经不再看她了,尽可能地让目光离她越远越好,在会客室里四处张望。她希望自己再也不要看到梅尔夫人。“看到我在这里,你一定很吃惊,而且恐怕也不怎么高兴,”这位女士接着说,“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来;好像我要抢你的先一样。我承认自己有些冒失——我该先征求你的同意的。”这句话说得单纯而温和,并非含沙射影的嘲讽,也非欺诈。可伊莎贝尔现在就像漂泊在一片遥远的大海上,那里充满怀疑与痛苦;她判断不清这句话里有怎样的企图。“不过,我待的时间并不长,”梅尔夫人接着说,“我是说和潘茜在一起的时间不长。我来看她,是因为今天下午我突然想到,她在这里肯定很孤单,甚至还有些痛苦。这对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也许有益;我讲不好,因为我太不了解年轻的女孩子。可无论如何,她是有些难过,所以我就来了——很随意。我当然知道你会来,还有她父亲;不过,我也没听说什么人不可以来。那位善良的嬷嬷——她叫什么来着?凯瑟琳嬷嬷——一点儿都不反对。我和潘茜在一起待了二十分钟;她有个漂亮的小房间,一点儿都不像是在修道院里;里面有钢琴、鲜花。她很有品位,把它布置得招人喜爱。当然这和我没关系,不过见到她后,我感到很开心。要是她高兴,她甚至可以有一名女仆;当然,她现在没什么必要梳妆打扮。她穿一件黑色衣服,看起来很迷人。我后来去拜访了凯瑟琳嬷嬷,她也有一间很不错的屋子。据我看,这些可怜的修女们一点儿都不像是在修道院里,这个你放心。凯瑟琳嬷嬷有一个小梳妆台,再可爱不过了;而且很罕见的上面还有瓶香水,似乎是科隆的。她说潘茜很讨人喜爱;她在这里她们都很开心;说她就像是个天国来的小圣徒,值得她们中那些最老的修女去效仿。我就要离开凯瑟琳嬷嬷那里的时候,女门房来禀报说有位夫人要见小姐。我当然知道这肯定是你;于是我就恳求她,让我来接待你。她坚决不同意——这个我一定得告诉你,她还说通知修道院长是她的职责;你一定要受到隆重的接待,这很重要。我恳求她就不要通知修道院长了,问问她,她以为我会怎么接待你!”

梅尔夫人就这样讲了下去,从中可以感受得到,长期以来在谈话的艺术方面她是多么出色的一个行家里手。尽管伊莎贝尔没有看自己的同伴,但她谈话的每一部分、每一个转换都没有逃过伊莎贝尔的耳朵。她刚说了不多一会儿,伊莎贝尔就在她的声音里注意到一个突然的停顿,这打破了她讲话的连续性,本身就是很戏剧性的一幕。这个微妙的调整标志着一个重大的发现——她察觉到,自己的听众有了一种全新的态度。在这一刹那,梅尔夫人已经意识到,在她们之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又一刹那,她已经明白了这是为什么。站在这里的女士,已经不是迄今为止自己认识的那位;她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她知道自己的秘密。这是个可怕的发现;从她发现的那一刻开始,这位卓尔不凡的女人变得言语支吾,勇气全无。不过这只是一转眼的事。紧接着她就重整旗鼓,恢复了自己那故意为之的完美风度,而且还显得尽可能的若无其事,直至谈话结束。不过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她已经知道这个句号会画在哪里,自己可以坚持到那一刻。她被击中了要害,浑身战栗,凭着全部的警戒和意志力,拼尽全力,才抑制住了自己的不安。她只有掩藏好自己,才能安全。她咬牙忍着,可是没办法调整好自己的声音,好让惊吓的痕迹消失;她听到自己说的话,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信心的潮水退去了,她只能滑动着驶回港口,差不多都要搁浅了。

这一切伊莎贝尔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就好像它是从一面宽大、明亮的镜子里反射出来的一样。这对她是个重大的时刻,因为这可能是个胜利的时刻:梅尔夫人没了勇气,眼前晃悠着东窗事发的影子。这本身就是一种报复,几乎预示着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伊莎贝尔站了一会儿,背略微转了过去,显然是在朝窗外看,享受着她所知道的一切。窗户的对面是修道院的花园,不过她没有看到这些,春日萌生的植物和阳光灿烂的午后统统没有进入她的视野。她看到的是一个冷酷且刺眼的现实:自己成了一种实用的工具,带着把手,毫无知觉,方便好用,比成型的木头和铁块好不到哪儿去。借着一种残酷的启示,她明白了这些,那启示已经成了她经历的一部分;她的意识,像易碎的容器,将这一启示送到了眼前,而她为之付出了固有的代价。在她内心,这种认识带来的痛苦现在再一次汹涌澎湃,好像让她的嘴唇品尝到了耻辱的滋味。有那么一会儿,如果她转过身来说了什么,那将会像鞭子抽打一样嗖嗖作响。但是她闭上了眼睛,随之那可怕的景象也消失了。那位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依旧站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就像个最卑贱的人一样,浑然不知所措。伊莎贝尔唯一的报复就是依旧保持沉默,让梅尔夫人处于这种前所未有的窘境里。她就这样让梅尔夫人站在那里,这位夫人肯定觉得这段时间很长,最后只能自己做了个姿态,坐了下来,这本身就是在承认她自己的无可奈何。这时伊莎贝尔将视线缓缓地转了过来,俯视着她。梅尔夫人面色苍白,眼睛盯着伊莎贝尔的脸。她也许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不过她的危机过去了。伊莎贝尔永远不会指责她,批评她;这也许是因为她永远都不会给她替自己辩护的机会。

“我来是和潘茜告别的,”我们年轻的夫人终于开口了,“我今晚去英国。”

“今晚去英国!”梅尔夫人坐在那儿重复道,抬头看着她。

“我要去花园山庄,拉尔夫·杜歇快死了。”

“嗳,你会很难过的。”梅尔夫人恢复了镇定,现在找到了同情别人的机会。“你要一个人去吗?”

“是的,我丈夫不去。”

梅尔夫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含糊的叹息,好像是注意到了眼下无处不在的感伤。“杜歇先生从不喜欢我,可我还是很遗憾他要去世了。你会见到他母亲吗?”

“会的,她已经从美国回去了。”

“她以前对我很友好,不过现在变了。其他的人也变了。”梅尔夫人语气平和地说,显得高贵、伤感。她稍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你又要看到可爱的老花园山庄了!”

“我不会怎么高兴的。”伊莎贝尔回答。

“当然——你这么难过。我见过很多房子,可总的来说,在我知道的所有房子中,它是我最乐意住的一座。我不敢贸然问候那里的人,”梅尔夫人补充说,“不过我很想表达我对那个地方的喜爱。”

伊莎贝尔转过身去说:“我没多少时间了,得去潘茜那里了。”

她朝四周看了看,想以一种得体的方式出去;恰在这时,门开了,修道院的一位嬷嬷走了进来。这位嬷嬷脸上带着谨慎的笑容走上前来,一双白白胖胖的手在又长又宽的袖子里轻轻搓着。伊莎贝尔认出来是凯瑟琳嬷嬷,她们以前见过;她请求嬷嬷即刻允许自己去见奥斯蒙德小姐。凯瑟琳嬷嬷显得更加谨慎了,但她笑容可掬地说:“见到你她会很高兴,让我带你去见她。”说完她看了看梅尔夫人,眼神里有高兴也有警惕。

“我在这里再多停一会儿可以吗?”这位夫人问,“这儿挺不错的。”

“您愿意停多久,随您!”随后善良的嬷嬷会意地笑了一声。

她带着伊莎贝尔出了会客室,穿过几个走廊,然后又爬上一段长长的楼梯。所经之处一律结结实实、不饰雕琢,而且明亮整洁;这和监狱里一模一样,伊莎贝尔想。凯瑟琳嬷嬷轻轻推开潘茜房间的门,让进了客人,然后她笑容满面地站在那儿,双手合着;与此同时,另外两位女士拥抱在了一起。

“她很高兴见到你,”凯瑟琳嬷嬷重复道,“这对她有好处。”说罢她小心翼翼地替伊莎贝尔搬来了最好的椅子,不过她自己并没有显示出要坐下的意思,好像准备要走。又停了一会儿,她问伊莎贝尔:“这个可爱的孩子看起来怎么样?”

“她看着有些苍白。”伊莎贝尔回答。

“那是因为她看见你高兴的原因;她很高兴。她让这里蓬荜生辉[189]。”善良的嬷嬷说。

像梅尔夫人刚才描述的,潘茜身穿一件小巧的黑色衣服;或许是这件衣服让她看起来苍白。“她们对我很好——她们什么事都想到了!”她大声叫道,和以往一样着急着为别人考虑。

“我们总是想着你——你给了我们一个美好的责任。”凯瑟琳嬷嬷说,好像她把善行当作习惯、把对所有人的关爱当作责任。这话在伊莎贝尔听来就像铅一样沉重,似乎代表了对个性的放弃,以及教堂的权威。

凯瑟琳嬷嬷留下她们两个走开了,这时潘茜跪在地上,把头放在继母的膝盖上。伊莎贝尔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这么过了一会儿,潘茜站了起来,转过了脸去,环顾了一下屋子。“我把房间收拾得是不是很不错?家里有的我这里都有。”

“很漂亮,你在这里很舒适。”伊莎贝尔几乎不知道能对她说什么。一方面她不能让潘茜觉得自己来是为了可怜她,而另一方面假装和她一起高兴,不仅可笑,而且无聊。所以过了一会儿她只是简单地说:“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我要去英国。”

潘茜白白的小脸儿红了起来。“去英国!不回来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啊,我很遗憾。”潘茜吸了一口气,有些虚弱。她说话的样子好像是说,她没有批评的权利,但她的口气里却包含着深深的失望。

“我表兄,杜歇先生,病得很重,他很可能活不了了。我想见见他。”伊莎贝尔说。

“啊,想起来了;你告诉过我他活不久了。当然你得去,爸爸去吗?”

“他不去,我一个人去。”

一时间潘茜什么都没说。伊莎贝尔经常揣测她如何理解自己父亲和他妻子之间貌合神离的关系;可潘茜没有流露出一个眼神,或者一个暗示,表明她认为他们貌似亲密的关系有了隔阂。伊莎贝尔确信,潘茜有自己的思考,而且她肯定认为,一定有比她父亲和继母更亲密的夫妻。但即便是思考潘茜也慎之又慎,她从不冒昧地评判自己温柔的继母,同时也不会批评她伟大的父亲。她的心也许会突然停止跳动,就像她看到修道院小教堂内那一大幅画上的两位圣人,突然转过他们色彩鲜艳的头,冲对方左右摇晃;但就如在后面这种情况下,出于庄重,她也绝不会谈论那个骇人的现象,她也会竭力把她所知道到的大人的秘密,从脑子里排除出去。“那你要离我很远很远了。”她很快又接着说。

“是的,我会离你很远;不过这没什么,”伊莎贝尔解释道,“因为即使我在这里,也不能说离你很近。”

“没错,可你可以来看我;虽然你并不经常来。”

“我没来是因为你父亲不允许;我今天来什么也没带,没办法让你开心。”

“我到这里不是来找开心的,那不是爸爸的打算。”

“所以我在罗马或是英国,都没什么关系。”

“你很不快乐,奥斯蒙德夫人。”潘茜说。

“不是很快乐,不过没关系。”

“我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有什么关系?但我还是希望出去。”

“我的确希望你能那样。”

“不要把我丢在这里。”潘茜继续轻声说。

一时间伊莎贝尔一语皆无,她心跳得很厉害。“你愿意现在和我离开这里吗?”她问。

潘茜祈求地看着她:“爸爸要你带我离开了吗?”

“没有,那是我自己的想法。”

“那我还是再等等吧;爸爸没让你带口信儿给我?”

“我想他不知道我来这儿了。”

“他觉得我在这儿待的时间还不够长,”潘茜说,“但我觉得已经很长了。嬷嬷们待我都很好,那些小姑娘也来看我。有些还很小——非常可爱的孩子。还有我的房间——你可以自己看看。没有一样不让人开心。可我还是觉得够长了。爸爸希望我多做些思考——我已经想了很多。”

“你都想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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